98.番外七

月染黄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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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和尉北璀的婚后生活平静而幸福。两人都不是爱热闹折腾的人, 少有轶事传闻可供人谈论。相比时不时就招摇过市高调出行秀恩爱的尉馨芳和水溶夫妇,实在是低调得可以。

    而他们之间相同的可让人议论的,就是子嗣的事情了。

    黛玉与尉北璀婚后三年才生育一女, 如今已有五岁,生得玉雪可爱, 聪明伶俐,十分招帝后喜爱,只可惜两人之后再未传过喜讯。

    而尉馨芳与水溶更是成婚多年未曾生育。

    相较于对尉馨芳和水溶更多的是看笑话的人, 而对黛玉与尉北璀之间, 瞧着的人, 心思就没那么单纯了。

    大尉朝虽大幅提高了女性的地位, 律法也在各个方面保护女性的应有权益, 但千百年来形成的“重男轻女”思想却不是一下子就能够在所有人的心里被消除的。不仅许多男人们依然重视儿子, 重视所谓的传宗接代,就是有些女人也觉得生儿子才是立身之本, 自觉不自觉地轻视女儿,更可能因儿媳妇没生儿子而百般刁难。

    所以暗地里, 觉得黛玉生不出儿子地位不稳的人大有人在,也没少盯着黛玉身下那个亲王妃的位子眼热动心思的:这皇帝和皇后和离要退位, 可亲王与王妃和离却是不会被夺爵的呀!

    如果……如果这黛玉下了堂,这亲王妃之位空出来, 也许……也许自家的女孩儿就有上位的机会了不是吗?

    不过, 虽然动心思的人不少, 可谁也不敢贸贸然出这个头, 毕竟只是他们自己心中猜度帝后对黛玉不满,可这表面上谁也看不出这个端倪来。

    难不成是能跑到帝后跟前去问:“皇上、皇后您二位是否不满曜亲王妃生不出儿子来?逼她和离啊!臣(臣妇)家里的闺女(妹妹)都说是宜男之相,若能嫁与曜亲王,必将三年抱俩,给曜亲王传递香火。”

    还是能跑到曜亲王面前推销自家的女孩儿,撺掇他赶紧赶亲王妃下堂,娶自家女孩儿,过门生儿子,再给自家谋一个羡煞旁人的荣华富贵?

    没人那么傻的。

    最好还是有个别的傻子出头,自家跟在后头捡便宜,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得了好处,也不得罪人,落个好名声。

    这样的傻子可不好找。

    这一日是贾敏五十岁的寿辰,林如海加黛玉姐弟都主张大办热闹一下。

    黛玉早已出嫁,贾敏又是寿星,这次的寿宴全是林皓去年娶的媳妇郎云初在嬷嬷、姑姑们的帮衬下一手操持起来的,贾敏只是把把关,倒也有模有样,未出纰漏。

    贾敏自打儿媳妇进门,便手把手教她掌家,从未想过要给媳妇下马威或是拿捏她。半年后就把家事全交给郎云初打理,如今这个家早由儿媳妇管着,也是井井有条,而她和已经辞官的林如海颐养天年,儿女媳妇、甚至女婿都孝顺,女婿身份虽高却从不摆架子,他们老两口每日里过得乐呵呵的,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郎云初年纪还小,尚不足十八,贾敏也不急着催他们小夫妻生孩子,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寿辰这一日,前来林府道贺的人极其多,不管是看在林家的面子上,还是冲着曜亲王府,人人都想来讨个善缘。若不是林如海一律不收礼,只怕这礼物要堆满林家的院子了。

    贾敏的娘家贾家,在京的贾赦、贾琏、邢夫人、王熙凤等人俱都来了,甚至包括其他的贾家族人也来道贺。只是都表现得很低调,并不仗着娘家人的身份热络出头招揽,就连王熙凤也敛了声气,并不出头。

    就连贾元春也亲自到贺。

    史家作为贾敏的外祖家,史家兄弟与贾敏也是极亲近的表兄妹关系,自是携妻女一同到贺。

    此外,史湘云也带着丈夫和孩子来了。史湘云如今招赘了郑家幺子为婿,这郑家原是军功起家,长子当年随尉北璀出征朝国立功被封了爵。若非这小儿子骑马摔断了腿,又与史湘云两情相悦,也不可能入赘史家为婿。不过在名医的诊治下,腿伤渐好,若不疾跑,都看不出有何缺陷来。如今在工部考了个官身,脑子极灵活,很得上官青睐。史湘云之母前两年身体不好已过世,见女儿日子过得不错,性子也渐渐稳重平和,终于放心阖眼。

    史湘云当年虽与黛玉有些许不快,但贾敏和黛玉都不是计较的人,而这两年史湘云的表现也不差,所以贾敏与黛玉待她也亲切,尤其给了她所出的儿子不少见面礼。

    史家其他的出嫁女和媳妇儿若有带孩子的,也都得了表礼。

    但对于史家史鼐、史鼎的两位夫人,贾敏脸上便有些淡淡的,实在是史家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叫她不喜。

    史鼐比贾敏年长,史鼎则比贾敏小一岁,也是快要知天命的年纪了,却在两年前与夫妻近三十年的原配任夫人闹了一场和离,又娶了个二十多快三十还未嫁过人的新夫人进门。贾敏知晓内情,一来是史鼎觉得任夫人没给他生个儿子,,又加上新人年轻貌美,便老夫聊发少年狂,非要和离再娶。

    任夫人不愿,都快知天命的人了,这样闹实在丢脸,史鼎却不依不饶,甚至连“七出休妻”这样早被废除的话都出来了,已出嫁回家来劝和的两个女儿也被他骂了个没脸,说她们巴不得他断子绝孙觊觎他的家产,哭着回去了。

    任夫人见事情难了,史鼎也是铁了心,干脆一纸诉状告上了官府,要和离可以,但想逼着她自动净身出户给狐狸精退位让贤,没门!

    后来官府判了两人和离,却也判将史鼎府上大半的财产分予了任夫人母女。

    史鼎如愿娶得了美娇娘,却闹了个家产大缩水,两个女儿也不再上门了,粘结时派人送上不失礼却也并不厚的节礼,连面都不露。后来尤二姐给他生了个儿子,才算是把这憋屈劲儿给缓了过来,于是便处处捧着这新夫人和儿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他不是个笑话一样。如今倒是与尤家母女三人似三代同堂般一起生活。

    史家兄弟自有林如海父子招待,被领到贾敏跟前的,是史家的两位夫人及史鼎夫人尤二姐身边大丫鬟手中抱着的一个小小襁褓,叫人侧目的是,尤二姐身边赫然跟着个二十来岁做姑娘打扮的年轻女子,长相极为艳丽,神情倨傲,却是比尤二姐小不了两岁的尤三姐。

    史鼐夫人比贾敏只大一岁,只是看起来却苍老许多,有些没精神的样子。虽与尤二姐、尤三姐同来,行动间却不难看出对那二人的疏远不耐。事实也是,若非史鼎一大早就带着这姐儿俩一同上门把他们夫妻给堵了,她是绝不愿意和这两个同行的。怪只怪一笔写不出两个史字来,史鼎闹的笑话,连带着他们家也跟着没脸。

    与史鼐夫人相比,尤二姐这位史鼎刚娶进门不到两年的新夫人却是容光焕发,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看来温婉无害,但一个能哄着个可以当她爹年纪的大老爷不顾三十年结发夫妻情也要和离再娶的女人,谁也不会觉得她是个省油的灯。

    对于尤二姐、尤三姐,贾敏仅限于知道她们曾经在宁国府住过一段时间,黛玉却是不识得的。

    宁府出事几年后,这尤二姐反倒以二十多岁的年纪成了史家二夫人,论亲戚关系,倒是变近了。但这依然改变不了贾敏对其的不喜,哪怕她表现得再小心翼翼、再与世无争也不行。

    相较于表现怯怯的尤二姐,尤三姐却是显得更风风火火、明媚妖娆些。

    这尤家姐妹一进门,话还没说两句,那尤三姐就叫大丫鬟将怀中小儿抱去让贾敏和黛玉瞧。

    “今儿真是托了我姐姐和豫哥儿的福,我这贱脚才能踏入贵地,我姐姐能与夫人成了姑嫂当真是她有福气了,我便也厚颜唤夫人一声表姐了。”说着也不容人插话,自顾自地往下说,“表姐,快来瞧瞧我们豫哥儿,如今真是越长越好了,都说没见过这般好模样的哥儿。哎哟,要我说都说他们见识少,没见过府上的公子小姐,那才叫通身的气派,倒是我姐夫总是乐得合不拢嘴的,说总算是后继有人了,他呀就是死也瞑目了。我那是直接啐他一口,不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要我说呀,姐夫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儿子,了了他多年的心愿,很该多活几年才是,表姐你说是不是?”

    贾敏抬眼看了看这个自顾自就可以说得热闹的女子,倒有一两分王熙凤的泼辣爽利,只是王熙凤的热闹是出于讨好,各方逢源,这尤三姐,却是话里话外透着几分讥诮,仿佛时时刻刻在不平着什么一样,倒有几分愤世嫉俗的意味。

    不过贾敏可无意与她分辨什么,更无意去抹平她的不平,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很不必去讨好什么人,更别提这两个她素来不喜的姐妹了,淡淡道:“你姐姐也算是嫁进了史家,唤我一声表姐,也……算是合宜,你唤我表姐却是不相宜的,还是叫我一声林夫人的好。”

    说着也不去看尤三姐乍然怒红的脸色,兀自吩咐丫鬟娶了几色金银锞子作了表礼给了那婴孩便不再关注,更无意将其抱来逗弄。

    尤三姐被贾敏噎了一回,心中恼恨,而她从来就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又见贾敏给出的表礼也只是平常,远不及旁人的,越发觉得该发作一番才能不叫人看轻了。眼珠一转看见贾敏旁边同样神色淡淡的黛玉,忽扯起一抹讽笑:“瞧我,只顾着和……林夫人说话,倒忘了,该把我们豫哥儿给我们王妃抱一下的,也好沾沾这喜气福气,早日给曜亲王生个带把儿的才是。”

    尤三姐这话一出口,原本在一旁不欲与之打交道而不言语,只是瞧热闹看笑话的夫人小姐堆中居然传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呛咳声,不少人都取了帕子假装擦嘴,盖住或抽搐或上扬的嘴角。

    都听说过这尤家娘儿三个不怎么入流,倒是没想到居然这样大的胆子。

    这话说得,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专挑人痛处扎针,到底倚仗的什么?还是讽刺曜亲王妃对她有什么好处?可就算退一万步讲,曜亲王夫妇当真和离了,亲王妃的位子空了出来,就算全京城没一个适龄的女孩儿了,也不可能轮到她尤三姐啊!还是,她是叫人给利用了?当了出头鸟了?

    在场别有用心的夫人小姐们,都忍不住偷偷打量起身边的其他人,猜测着谁那么高杆,居然想到让尤三姐去做这只出头鸟。反正她惹了祸,不管林家、曜亲王妃会不会看在史家亲戚的面上不予追究,反正怪不到旁人头上不是?

    听了尤三姐的话,贾敏果然脸色一寒,但抬头见那尤三姐一脸挑衅的表情,复又冷静下来。

    正此时,黛玉轻柔的声音响起,道:“母亲,时辰不早了,该安排诸位贵客入席了。”

    黛玉脸上全无异色,淡定从容得很,眸光并无往尤三姐处瞥一眼,仿若全无听见尤三姐的话一般。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怎么在意尤三姐的话。对那个小婴儿,她没什么恶感,却也并不十分喜爱到想要抱过来逗弄一番,尤其她能够感觉到尤三姐话中的恶意,所以压根无意接尤三姐的话,甚至无意跟她打半分交道。

    周围的夫人小姐们见黛玉这般模样,心中再怎么嫉妒黛玉,都不由得觉得,这曜亲王妃成亲的这几年,反倒比做姑娘时越发出尘脱俗、波澜不惊起来了。这般好的样貌气度,若是再生个儿子出来,只怕帝后和曜亲王怎么也不可能厌她半分的。

    贾敏闻言,果然便依她之言起身,笑自己还不如女儿从容,这尤三姐是个什么身份?她若真与她在这儿辩起来,反倒要被人看笑话了。

    正此时,郎云初领着黛玉和尉北璀的女儿尉璎菀进来请人入席。

    尉璎菀一进门便扑进黛玉怀里,笑咯咯的模样,眉眼间有七八分像黛玉,却比黛玉少两份脱俗纤弱,神情举止却十分活泼开朗,显然更像她父亲尉北璀一些。

    郎云初招呼众人起身入席,贾敏更是把全副心神都分给了宝贝外孙女尉璎菀,逗着她说笑,众人也都围着奉承,于是便无人去看那尤三姐,有意无意地都忽略了她。虽有人心中感激她“仗义执言”,可没人想去触林家和曜亲王府的霉头。

    黛玉完全忽视了尤三姐,尤三姐却觉得黛玉这是要避她锋芒,既得意又觉得有些遗憾,她倒希望贾敏斥责于她,她才好据理反驳,以此来彰显自己的不畏强权、出尘脱俗。没想到,这林黛玉白占了亲王妃这么个显贵身份,胆子竟这般小。也是,这等豪门千金,不过仗着出身好,便得以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嫁得良人,不必在困苦的生活中求存,又有什么能为?

    旁人也无人理会尤家姐妹,且不说这二人身份尴尬,光是冲着方才尤三姐出言得罪了人,也无人敢与她在此时笼搭。

    尤三姐倒是还想爆发一下的,奈何无人做引,便师出无名,加上尤二姐频频拉她衣袖,只得作罢。

    谁知入席时,尤二姐身旁的座位竟不是她的,反倒有个小丫鬟前来引她去旁的席位。尤三姐抬眼看去,那处席面比尤二姐这处偏僻许多,席间只落座五六人,她倒是认识一人,是那贾家不知几房的一个妇人,当年不过是住在荣宁二府的后街上的,还靠着荣宁二府讨生活。可见那一个席面坐的只是贾、林两家的远亲族人,不管论身份还是地位还是与林府的关系,都远远不及尤二姐这一席上的夫人们。

    尤三姐心中顿时无名火起,她自认是史家三夫人亲妹,与贾敏也是极亲的亲戚了,居然安排她去坐那等次席?不是摆明了欺负她吗?那林黛玉委实小心眼得很,当面不发作,却是以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报复她,当真可恶。

    可她们实在是料错了,以为她会默默就范?她尤三姐可从来不是个怕事的,她们既然敢做,她就敢闹!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闹起来是谁没脸。

    “哼,这就是林家人的待客之道?”尤三姐刻意大声,听见的人不少,使得厅中众人的声音一时间竟静了片刻。

    林家一位正看着小丫头们领人入座的姑姑见状,便走了过来,笑道:“尤姑娘,不知下人何处怠慢?”态度不卑不亢,十分得体,反倒衬得气势汹汹的尤三姐十分跋扈的样子。

    尤三姐便指着外围那一桌道:“我与我姐姐同来道贺,你们却故意不让我与姐姐坐于一处,却安排那等座次羞辱于我是何道理?若对我有什么不满,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个清楚明白,不必搞这些小动作!”

    姑姑眸色一寒,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依然笑道:“尤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大家都是嫡嫡亲的亲眷,同坐一处只为亲近热闹,怎么谈得上羞辱呢?不过尤姑娘既不满意,也算是我们林府的失礼之处了。我看不若这样,尤姑娘既不愿与史三夫人分开坐,这儿的座次又不方便更改,我叫人去小厅另外给两位辟一新席,专用来招待二位贵客便是了。”

    这位姑姑虽然语气温和,但在座的都不是蠢人,能能从中听出隐含的讽意来。尤其那一声声略重的“尤姑娘”,在在地显示这尤三姐才不过是个外人,竟觉得和贾家远房族人同座是一种羞辱?未免可笑。要知道再怎么不济,关系再怎么远,人家也是姓贾的,是贾敏同族的人,你这位“尤姑娘”才是半路出家八杆子沾点儿边的所谓亲戚呢!尤二姐再怎么说总占着个史家三夫人的名头,与她坐在一席也是无奈何。本来么,座次是按亲疏远近安排的,这一席的夫人们都与贾敏、史鼎兄弟是同一辈的,年纪虽有差,却也都年长了,看着这个挤掉原配上位的尤二姐坐在她们中间就已经很膈应了,若再让尤二姐也列席在座,这一席的夫人们只怕会觉得吞了个苍蝇般的难受吧?

    那边姑姑说着,身后便走上来两个丫鬟,一个去请了尤二姐,一个去扶了尤三姐,一同往行去。

    尤三姐待要挣扎,谁知扶她的那个丫鬟看着娇小,力气却不小,扶着她的手臂,笑吟吟的,却不容挣脱,一径儿便带着她往出走去。

    尤二姐也有些懵,她早习惯了与尤三姐同进同出,想来不如尤三姐有主见,又听得请她的丫鬟道:“夫人带着小公子,去小厅也方便一些。”一恍惚便随之站了起来,走了两步才直觉不对,却已不好再转回身去坐下,只好随着丫鬟出去。

    到了小厅,果见单独一席面已在片刻间布置完成,菜色倒也与外间的大席一般无二。只尤三姐一人气呼呼地坐着,拿着杯酒就往嘴里倒。

    尤二姐在她旁边坐下,再迟钝也觉出不对来了。今日赴宴,又有几人是冲着这酒菜来的?别看她们姐妹俩就能占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就以为是占了便宜得了高看了。今日来时,史鼎还特特交待,要多讨好贾敏和林黛玉等,也要和诸位亲戚夫人打好关系,如此这般他将来求职也好,或是豫哥儿将来在族中有人帮衬也好,都能行个方便。

    是妹妹求着她想出来见个市面散散心,她惯来也倚重妹妹颇多,又想着自己算是终生有靠了,妹妹也是这般年纪了,多见见人也好觅个良缘,便带了她来。谁知她竟一言不合得罪人,如今又带累得她也一同坐于这小厅中,席间只余她们姐妹二人带着个抱孩子上不得桌的丫鬟,竟似被隔离了一般,什么也做不了,更别提与她人交际来往了。

    尤二姐心中苦闷,却见尤三姐喝了杯中酒,竟将酒杯砸于地上,“砰”地一声脆响,唬得尤二姐忙拉住她手,苦求道:“我的好妹妹,你这又是怎的了,且消停会儿吧!你难不成真想叫人把咱们赶出去才高兴么?”

    尤三姐却不以为意,冷笑道:“怕他们作甚?明明是他们林家仗势欺人辱人在先,为富为官不仁,我倒要看看,她们是否当真不要这脸皮敢赶了我们出门!若真如此,我反倒要叫世人看看这清贵人家是个什么样的待客之道!”

    尤二姐见她这般,都快哭了,差点儿没跪下叫尤三姐祖宗:“算姐姐求求你了,快别说了!”真怕她将桌子都给掀了。要知道当年在宁府时,尤三姐摔了、砸了、绞了的东西也是为数不少,脾气早就养大了,太大了!

    尤三姐见尤二姐当真红了眼眶,豫哥儿也被吓到了直哭,而林家的丫鬟只是捧进来一盘子酒杯,收拾了地上的碎片,一句话没有,更没有半个主人家出面,连主事的姑姑也没来问一声,摆明了随便她砸,人家不想理会她,只能是气苦不已地偃旗息鼓。

    尤二姐见妹妹终于消停了,松了口气,可她也是真怕了,她本不如三姐胆大,如今有了儿子,却不得不为将来考虑。史鼎年纪毕竟也大了,如今不做什么差使,将来帮不到儿子什么,儿子最终还是要靠族中长辈兄弟。而她进门闹得史鼎与原配和离,原配所出的那两个女儿和女婿是指望不上了,不下绊子就不错了。可她在史家族中却也是没处立稳的,再四处树敌得罪人,可怎生过上好日子?

    这一刻,尤二姐是真的有点儿怨上尤三姐了,偏这么多年来她挑来挑去,谁也看不上,好容易相中一个姓柳的,偏人家又已娶妻生子,导致尤三姐如今二十有五,也未嫁出去。幸好大尉朝没有女子非嫁人不可的律法,但难道她真要养着自己这个妹妹一辈子不可?再一想她们姐妹当年与自家姐夫贾珍有过那么几段不清不楚,尤二姐难免猜疑万一史鼎也动了尤三姐的心思可如何是好?

    当年她们姐妹对不起大姐,总自辩是迫于生计无奈,但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又是另一般心境了。

    尤二姐想着还是要设法早些将妹妹嫁出去才好。

    尤二姐想把妹妹尽快嫁出去,尤老娘也想。

    这尤三姐就是个爆碳脾气,一不顺心,对她这个当娘的也是大小声不断。

    尤老娘也知道尤三姐是怨她当年带她们姐妹上宁府叫人占了便宜最后却灰溜溜离开还差点没给连累了,导致她们姐妹俩蹉跎到这个年纪,为此还害她错过了她心里那颗姓柳的朱砂痣,让别的女人给捷足先登了。如今那人定居江南,连个具体的地址也打听不到,就算她有心想学尤二姐夺人夫婿上位也是无从入手难以成行。

    可尤老娘觉得这怨恨来得实在是毫无道理,她们母女三人均没个一技之长,又都不愿意去那招收女工的工厂里抛头露面挣那几个辛苦钱,有个有钱的大女婿不投奔才是傻瓜呢。当时也是想着借着宁府的门第好给两个女儿说门贵亲,到时候不就吃喝不愁了?只是没想到那是个衣冠禽兽不说,最后还犯了事,可把她们给吓到了,好在没有连累到无辜的她们。

    如今尤二姐也算是终身有靠了,虽然那个原配太黑心,和离时居然分去了那么多半的家当,可这日子过得还是比之前几年好得多了。等尤三姐再嫁了,有了两个女儿女婿的孝敬,想必她尤老娘的晚年也能当个富贵老太太了。

    有史鼎夫人亲妹的头衔,这放出说亲的风声去,倒也有媒人上门来提亲来了。

    只是这人选,很令尤三姐看不上。

    尤三姐向来心气儿高,并不是个肯随便找个男人嫁了的,她当然最希望的还是能找个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譬如曾经惊鸿一瞥的柳湘莲。而若没有感情,至少物质上她不想亏待了自己。

    尤二姐能够勾搭上史鼎嫁入史家,背后未尝没有尤三姐出谋划策,唯一失策的是,这史鼎的财产居然因为和离而被分走了大半,这让尤家娘儿三个一时间心中很有些落差。

    所以,尤三姐觉得自己哪怕要嫁人,没有爱情,至少不能嫁得比尤二姐差了。可这上门求亲的,大多都是看着史家的关系,论身份、地位、家族,哪一样都不如史鼎,而且不是死了老婆的就算和离的,最年轻的都要比尤三姐大上十岁,年纪大的更是与史鼎不相上下了,这让尤三姐连见一面的欲望都没有。

    尤三姐兀自在这儿挑三拣四,殊不知一股暗流涌动下,没多久,竟连这几个提亲的也不登门了。

    原来,林府摆筵当日,尤三姐大放厥词说和贾家族人坐一席是对她的羞辱,可热闹了这些贾家人。没错,他们是落魄了,可也没作奸犯科,连贾敏对他们尚余几分客气,哪里轮得到你尤三姐来嫌弃?

    你尤三姐又是个什么牌面上的人物?这尤家母女三人在宁府的那点儿破事,打量着别人不知道咋地?不过是这两年风声过去了,宁府也没了,少有人提起罢了。

    怎么,如今你尤三姐上岸了,洗白了,倒成了冰清玉洁的大家闺秀了,和我们这些正经人坐一桌还成了羞辱了?什么玩意儿!我们还嫌你脏了我们的眼呢!

    有那不明白的还嘀咕,这林家也未免太把尤家姐妹当回事儿了,还给他们单开一桌,捧得她们!

    在林家她们不好发作,但回了自家,那嘴可不饶人,尤家姐妹那点儿故事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极尽鄙薄,自然难免就传了出去,也到了史家族人的耳朵里。

    这下子,本就不招人待见的尤家姐妹更是臭了名声,连带着史鼎和尤三姐的关系也叫人编排上了,这姐夫和小姨子的故事可香艳得紧,尤其这不还有前例可循么?

    如此一来,哪还有什么人上门来提亲?更有先前说媒的媒婆间传出话来,这尤三姑娘眼光可高的很,不是王孙贵族或是豪门富户,还是快快歇了这心思吧。

    流言总是如此,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譬如史鼎。

    当史鼎还在积极地向他的亲朋好友、曾经的官场同僚介绍尤三姐的时候,想着连襟也是自己的一大助力时,却不知自己此举反而是得罪了人,看着人家倏然变色的样子不明所以。

    而等那流言终于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史鼎真是气得不轻,他可比宁府贾珍要脸面多了,虽对美艳的尤三姐恍过几次神,但到底没真想对她怎么样呀!更没有什么事实发生。这么听别人闲话编排他,怎不生气?再后来连尤二姐和他宝贝的老来子儿也给人编排上了,有暗笑他戴了绿帽子给别人养儿子还傻乐的。甚至还有更恶毒的猜测他将来没了后,这娇妻爱子会带着他史鼎的家产便宜了哪一个的。

    这乱七八糟的传闻一传广了,史家族中除了那别有用心的二混子,都不愿与史鼎家来往了,生怕叫人编进这香艳故事中成了角儿。

    这流言发展得,叫一开始说闲话的贾家族人都是始料未及。

    贾敏后来偶闻此事,心中暗叹尤三姐实在是太作,否则当年事了,她们娘三个也算是脱出泥潭,好好儿过个平淡日子岂不是好?偏要炸着全身的刺来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反倒毁了自己的前路。

    而黛玉则完全没将当日的事情放在心上,郎云初和她说起时,她反倒有些茫然不知“尤三姐是谁?”对她来说,尤三姐是全然不相干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在她在意的范围内。当日后来发生的事,也并非有人刻意刁难尤家姐妹,实在是那尤三姐太过不知好歹非要闹腾,才按着规矩办的事,在小厅单开一席是郎云初吩咐的,不想让尤三姐大闹扫了大家的兴,要说还便宜了那姐妹俩。若那样迁就她们姐妹俩了尤三姐还要闹,怕也只能将她请出府去了,林府庙小,容不下尤三姐这尊大佛!

    林家人是要脸面,但要了脸面来可不是为了给旁人踩着上位的!

    所以,一心以为自己落得这般下场是因为黛玉报复她扎了她的痛处的尤三姐,压根不知道,黛玉根本就是无视了她。

    郎云初见黛玉这般模样,越发觉得尤三姐真是个笑话,自以为是个人物,其实压根什么都不算。

    不过,姐姐这幅性子她可学不来,少不得还是要看看那尤三姐的笑话的。却发现这尤三姐当真不是个简单的,居然还能让她将这不堪的局面给翻了盘。

    史鼎逼着尤二姐要将尤老娘和尤三姐赶出去,否则就要连她一起赶走。

    尤二姐惧怕,她如今的日子可不好过,尤其在史鼎开始怀疑起自己帽子的颜色后。

    尤三姐却比尤二姐沉得住气,冷笑一声道:“将我姐姐赶出去?只要你史三老爷丢得起这个人,我们不妨陪三老爷打一场和离官司罢了。就不知道三老爷您还有多少家当可分?我这小外甥我们也可以带走,等他长大了就告诉他,是他亲爹疑他是个野种,将他抛弃了,改了尤姓也好延续我们尤家的香火。”

    史鼎指着尤三姐,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尤三姐这一番话也确实切中了他的软肋。再折腾一次和离,只怕反坐实了他帽子的颜色,更叫人笑话。而且,尤二姐所出的儿子与他确实相像,疼爱了这么久也确实有了感情,他是不可能真的赶尤二姐走的。

    但是尤老娘和尤三姐必须得离开史家。

    史鼎深吸了几口气,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二姐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可也没有娶个夫人还得养着她老娘和妹妹的道理,我史家庙小,容不下二位这两尊大佛,还请二位速速离去。来人哪,取五百两银子来,送尤三姑娘与老太太出去!”

    尤老娘一听,这简直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啦,顿时急了,一下子坐倒在地,开始哭天抢地起来:“哎哟,这日子可没法过啦!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没个地方容身,也没个进项,你这样赶我们出去,是要逼我们去死啊!”

    “你们家不是还有一处老宅子吗?怎么就没有地方容身了?二姐没嫁给我之前,你们不也帮着人浆洗、缝补过得不错么?不甚嫁个女儿给我,就想全家赖上我靠着我白吃白喝吧?”史鼎这是第一次见尤老娘撒泼的样子,以前他虽觉得尤老娘不是什么礼仪典范,但还算是守礼不多事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真是大开眼界。

    尤二姐差点没让史鼎脱口而出的反问给惊得魂飞魄散,忙扑向一时词穷断了哭声的尤老娘:“娘,咱家的老宅子,只是租借出去,与人家好好说一说,免上几个月的租金收回来便是了。”

    尤三姐抓着尤老娘的手抠得她生疼,眼底都是惊惶与祈求,尤老娘只得偃旗息鼓。

    这边尤老娘消停了,那边尤三姐却是冷笑一声:“要赶我走我也不会死赖着,可我清清白白地进来,就不能背着这污名走。”

    说着冲回房里,提了一把宝剑就往外冲去。

    尤三姐心里清楚得很,如果她当真背着这污名灰溜溜地离开史家,此后更别想要找什么像样的夫婿了。更别提她们尤家的老宅早就让她娘给卖了,这几年住的都是租来的房子,所谓的缝补、浆洗更是无踪影的事情,她们不过是靠着典当当年从宁府得来的一些收拾细软过活,偶尔也通过可靠嘴严的中人和那外地来的富商当上几日或几月的“露水夫妻”以此来换取丰厚的回报,这些年一直都未曾穿了帮。

    所以她压根儿不想离开史府,只有靠着史家的门第,才能让她在挑选未来夫婿的时候多一点余地。

    而尤三姐最是清楚和贾珍的风流史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能把事情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除了贾家不做他选。

    所以她提着剑,直接就冲到了贾家族人如今聚居的胡同口,爽朗脆利的嗓子,一出口便是对贾家族人的一顿痛骂。

    别说贾家族人对尤家姐妹有些了解,尤三姐对贾家那些龌龊事又哪里不清楚了?虽则当年的荣宁二府早已烟消云散,该判责领罪的都已判责领罪,如今这些人倒都是些没有大毛病的,可尤三姐混杂着一通臭骂,却也让他们百口莫辩起来,毕竟当年的宁府可当真是肮脏得可以。

    尤三姐痛斥当年贾珍父子对她们姐妹的迫害,她们如何不从却被如何逼迫,幸得宁府败亡她们姐妹才得以逃脱升天,如今这贾家却还不放过她们,朝他们泼脏水,其心可诛!

    贾家族人忍不住出来和尤三姐对峙,可哪里是牙尖嘴利的尤三姐的对手?一时间被尤三姐说得面红耳赤却是无言以对。

    这时候围观人群越来越多,甚至有那不明真相的人为尤三姐喝起彩来。

    尤三姐见时机成熟,抬手就将剑横上脖子,全不对自己手软,一道血痕当时就现了出来:“若我所言为虚,便将这项上人头送予你们!”

    贾家族人见状,一时间也都慌了神,经历过当年荣宁二府的事情,这些人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就怕担官司,生怕这女子在自家门口自刎死了,他们担一个逼人自尽的罪名,也顾不得和尤三姐分辨个子丑寅卯,忙口中告饶,只想哄了尤三姐离去。

    尤三姐见贾家族人服了软,而围观人群中也有人对她竖起大拇指赞她刚烈,也是见好就收,放下剑来,丢下一句:“我尤三姐行的正坐得直,若再有那起子小人背后嚼舌根,便是他再权势滔天,我这一条命总是舍得出去的!”

    便走了。

    等着尤三姐回到史家,跟着她出去的史家下人已经将事情经过都回报给了史鼎,使得史鼎一时间有些犹豫,莫不是自己真的冤枉了她们姐妹?而且听说有人赞尤三姐刚烈自恃,他对赶走尤老娘和尤三姐的决定也没那么坚持了。

    于是尤老娘和尤三姐就借口宅子租期未到还没收回来无处可去暂时先留在了史家,后来史鼎也觉得赶走尤三姐和尤老娘反而会让人觉得他心虚,故而尤老娘和尤三姐还是在史家住了下来。

    尤三姐的名声,如今算是两极分化,有人依然觉得她不过是风流够了,想洗白而已。有的人则觉得她虽然风流标致,但性格非常刚烈自恃,不过是被人泼了脏水罢了。

    只是尤三姐这一出接一出的,闹得尤老娘和尤二姐是心中一忽儿惊一忽儿喜的,起起伏伏不得平静,想着可不能再纵着尤三姐继续这么闹下去了,趁着她的名声有了起色,还是快快找个人嫁出去的好,最好还是个外地的,将来也不怕穿帮,也省的尤三姐再闹出什么来连累了她。

    尤老娘跟尤二姐也不等着人上门提亲了,而是托了媒人,在那外地来京行商的富户中,选了个四十岁死了夫人的安徽商人,好说歹说地硬是逼着尤三姐点头允了婚。尤老娘比较了一下两个女婿的经济实力,觉得还是富商女婿家的日子更富贵,于是决定跟着尤三姐去安徽生活,面对史鼎她终究还是有些犯怵的,生怕谎言被揭穿。

    可她们不知道的是,这个中年丧偶的安徽商人,祖籍是在四川,家中早已有娇妻幼子,所谓的“娶她”不过是将她放在安徽的宅子里,每年到安徽做生意时的“第二个家”。

    尤老娘和尤三姐过了几年才发现这件事情,吵过闹过,要商人和原配妻子和离扶正自己,否则就要去官府告他。

    商人却总是敷衍她,甚至说家中发妻身子不好没有几年好活,让尤三姐耐心等待。尤三姐和尤老娘算了一笔账,去官府告商人骗婚,能得到的赔偿,远远及不上成为商人妻子后所能得到的,便忍下了这口气不再闹,只等着熬死了原配自己再上位。

    只是天不从人愿,几年后商人在行商过程中意外死了,而这个时候他口中那个身体不好没几年活头的妻子却还活得好好儿的,而商人的家产也由自己的子女继承,没尤三姐什么事儿。

    尤三姐只有一个早产的女儿,身子骨非常弱,可私生女根本没有家产的继承权。尤三姐闹上门去,原配看在她“被骗婚”的份儿上,把安徽的宅子和一个庄子送给了尤三姐的女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尤三姐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人给骗了,心中又是空虚又是愤恨,突然想起年少时的一段执念来。于是带着已经年迈的尤老娘和女儿往江南而去。

    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许是老天爷要她死心,寻寻觅觅之后,她终于遇见了柳湘莲。彼时已近中年的柳湘莲正带着妻子在店里买布料,商量着给女儿准备嫁妆的事情。

    柳湘莲从未见过尤三姐,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是眼前这个满身风尘气的女子对他的执念,连眼神都未从她身上掠过。

    尤三姐又是嫉妒又是愤恨地看着柳湘莲身边的中年妇人,依然姣好的容貌和身段,脸上幸福的笑,从来都自视甚高的尤三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自惭形秽。原本想着自己爱了他一生,不管怎么样,哪怕没有结果,也要让他知道她的痴情厚爱,让他的心里印下她的影子,可如今却没了这股勇气。她不想他对她的印象是她不如人的样子,她从不怀疑自己是个绝色的,却终究还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尤老娘和尤三姐的女儿身子骨不好,又经历长途奔波,双双病倒,尤三姐正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无心照料,两人竟双双病逝。

    尤三姐经此打击也是病了一场,好了以后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回安徽去也是守着空旷的房子孤老,倒不如留在这繁华的江南,再也别去提什么贞洁刚烈,没有的东西,何必去强求呢。

    人生在世,得意须尽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