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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月可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正在暗地里算计着自己。这一次,老板给了她十五天的假期,让她能够宽宽松松地回家过个年。她坐火车从鹏城回来,倒的确是有些累,不过睡了一觉之后,就满血复活了。第二天开始,她便如一切号称回家过年的小年轻一样,跑出家门去呼朋引伴地玩耍,直到晚上才回到家里,几乎没给父母留下打探“军情”的时间。
“哎呀,油炸臭豆腐,我最喜欢吃了,怎么样,一人两串,说好了,我请客!”
这是在金钦市新开的农贸市场里,韩江月正和几位技校时候的女同学一起闲逛着。鼻翼间忽然闻见熟悉的香味,韩江月便带着女伴们直奔那个摊位而去了。
“老乡,来8串,要煎透一点。”韩江月向卖臭豆腐的摊主吩咐道。
“好的,姑娘。”摊主头也没抬,拿了几串臭豆腐放进平底的油锅,开始煎了起来。
“你们不知道,在鹏城,我最不习惯的就是当地吃的东西,吃来吃去,还是咱们明州的小吃最好吃了。”韩江月站在摊位前,向女伴们说道。
一位女伴笑道:“江月,人家都说鹏城好呢,能见世面,挣钱也挣得多。你现在一个月起码有100块钱了吧?”
“说啥呢!”另一个女伴斥道,“人家鹏城的工资起码都是200,江月这么好的技术,我估计,一个月挣400都有可能,江月,你说是不是?”
韩江月笑而不语,脸上的表情分明在告诉对方,这个数字并不算高,自己的收入没准还在这个水平之上。其实,她现在一个月的收入已经能够达到2000港币了,时下港币兑换人民币差不多是1比1的样子,也就是说,她的月薪相当于2000人民币,比这些女伴高出30倍了。
这个具体的数字,她是不便说出来的,否则大家就没法做朋友了。不过,给大家一种自己挺有钱、挺成功的感觉,还是必要的。俗话说,富贵不回乡,如锦衣夜行。当初她离开乐城去鹏城发展的时候,可是有不少人说过风凉话的,她就是要用自己的富裕,来证明这些人的短视。
臭豆腐炸好了,韩江月付了钱,然后把串了臭豆腐的竹签子分发给女伴们,然后笑着说道:“要说臭豆腐,做得最好吃的就是塘阜了,我过去在塘阜的时候……”
“姑娘你还在塘阜呆过?”摊主问了一句。
韩江月随口答道:“是啊,我在塘阜工作过两年呢,是在新民液压……咦,你,你,你不是叶师傅吗?”
对方也一下子认出来了,不由得惊愕地说道:“你是小韩!”
原来,眼前这位穿着围裙卖臭豆腐的摊主,正是韩江月工作过的塘阜新民液压工具厂的钳工叶建生,韩江月当年正是和他同一个班组的,对他一直都是执徒弟礼的。几年不见,叶建生老态了不少,而韩江月则因为在鹏城呆了两年,变得洋气了许多,再加上双方都想不到对方会在这里出现,因此一开始才没有认出来。韩江月提起新民厂的时候,脑子里一激灵,终于发现对方居然是自己的熟人。
“叶师傅,你怎么……”韩江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了。想想看,当年给你上过课的数学老师,突然变成了一个卖臭豆腐的小摊主,你能反应得过来吗?这个时候是该叫一声老师好,还是该掩面而走呢?
叶建生也从最初的惊喜之中缓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与韩江月相比,他无疑是更尴尬的一方。他支吾着说道:“小韩,那什么……要不,这钱你还是拿回去,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韩江月却是觉得脑子里空空的,她看了看叶建生身上那破旧的衣服,又扫了一眼整个摊位,然后转回头,对着自己的女伴们强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小娟,兰兰,真不好意思,我这碰上过去厂里的师傅了……”
“哦哦,没关系的,要不,小月,咱们回头再约。”
几个女伴一下子明白了韩江月的意思,纷纷向叶建生笑笑,便借故离开了。看着女伴们走远,韩江月这才回头盯着叶建生问道:“叶师傅,这是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不在厂里做事,跑到这里卖臭豆腐来了?”
“唉!”叶建生长叹一声。韩江月过去在新液压的时候,还是个刚刚技校毕业的小姑娘,对师傅们都非常尊重,叶建生也一向都是把她当成女儿那样呵护的。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被韩江月看见,韩江月是绝对不会漠视不管的。他指了指摊位里的一个小马扎,说道:“小韩,你进来坐吧,我跟你慢慢说。”
韩江月走进摊位,坐在小马扎上。叶建生坐在她对面,未曾开口,又是先叹了一声,这才说道:“小韩,你是不知道,咱们新液压,垮了。”
“垮了?什么意思?”
“停产了,发不出工资,大家都是拿50%的工资在家里呆着。我家里负担重,你是知道的,没办法,我就只好厚着脸皮跑到金钦来摆摊子卖臭豆腐了。厂子里像我这样出来做点小生意的,也不少了。”叶建生说道。
接下来,叶建生便把这几年厂子里发生的事情,向韩江月做了一个介绍。
五年前,冯啸辰受孟凡泽的派遣,去新民液压工具厂协调解决液压泵漏油的问题,发现了新液压管理制度不健全的情况。在他的支持下,党委书记徐新坤扳倒了老厂长贺永新,随后启用了一批有能力、懂管理的干部,新液压的面貌出现了可喜的变化,产品质量不断改善,经济效益也不断提高。
韩江月离开新液压的时候,厂子还处于欣欣向荣的状态。当时林北重机等几家矿山机械企业开始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新液压作为为这些企业提供液压配件的单位,也受让了一部分国外的液压部件生产技术,整体水平得到明显的提高。
可就在这个时候,徐新坤因为年龄原因,退居二线,让出了领导岗位。上级新派来的厂长是个有学历的,但对工业生产完全不懂行,到厂里之后任用了一批擅长于吹牛拍马的干部,在生产和经营上昏招迭出,最终把新液压拖入了亏损的泥潭。
新液压的衰败,内因是管理上的问题,外因则是全国都普遍存在的“政策性亏损”。液压件都是用在工业装备上的,装备整机企业不景气,新液压作为配件厂,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厂子的生产任务一天天减少,到最后干脆就是整月整月地开不了工。厂子没有了收入,但工人的工资还是要支付的,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只能是向银行贷款,这在国内很多地方也都是常态。
塘阜是个小县,县里的银行信贷规模也小,根本无法填起新液压这么一个无底洞。这样耗了大半年之后,新液压再想从银行贷款就没那么容易了,还是在县经委的压力之下,银行才答应保证新液压能够按月发出50%的工资,而这样的承诺,也并非是永远的。
“怎么会这样呢?余厂长呢,他也跟着新厂长一起胡闹吗?”韩江月怒道。
她说的余厂长,是原来厂里的生产科副科长余淳安,也是当年与冯啸辰一道搞过全厂的全面质量管理体系的,后来当上了厂里的副厂长。韩江月对余淳安有一些好感,她总觉得,有余淳安在,厂子应当不至于沦落至此的。
叶建生道:“老余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木木讷讷的,根本不会做人。新厂长来了以后,他就靠边站了。虽然还是副厂长,但说话没几个人听。我们新厂长最欣赏的,是那些会溜须说漂亮话的,金工车间有个青工叫吕攀的,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吃喝玩乐全内行,学技术学了好几年连给机床加油都不知道。”韩江月鄙夷地说道。
叶建生道:“他现在是厂长助理,专门负责接待外面来的人,天天喝得烂醉。”
“现在还有接待吗?厂里不是没钱了吗?”韩江月问道。
叶建生道:“那是我们工人的工资发不出了,可是厂领导花钱一点也不少。人家还说了,不搞这些接待,怎么会有新业务呢?结果,吃了一顿又一顿,一桩业务也没接过来。我估摸着,最多也就是一年半载吧,咱们厂肯定是要关门的。”
“那……”韩江月只觉得心里酸酸的,这是她工作过的第一个单位,是她挥洒过青春热情的地方。她还能记得那些与师傅们围在图纸旁边讨论工艺的日子,在那日子里,还有过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我师父呢,他还好吗?”韩江月扯回思绪,对叶建生问道。
“何师傅不太好。”叶建生说道,他说的何师傅,是韩江月在新液压时候的师傅何桂华,是新液压坐头把交椅的装配钳工。
“何师傅过去就有哮喘病,这两年犯得更厉害了,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门。厂里没钱,医药费也报不了,听说何师傅连药都舍不得吃……”
“叶师傅,我要去塘阜看看!”
韩江月眼里涌出了大颗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