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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燮与傅春儿重会的第九日上头,傅康一早就过来傅家,给傅春儿打了个招呼,说是纪家的人过来了,然后自己才去的铺子里上工。
傅春儿多少心中有些心理准备。纪家人过来,如果能请动纪家老祖和纪家大爷,那么纪燮的腿伤,或可痊愈得更加快一些。只是黄氏夫人那里,不晓得会怎么样。纪府她也有几个月没有过去拜望了。
果然大德生堂那里被围得满满的都是人,大多是纪家的仆下。寻常来求医问药的百姓,见了这副架势,也是吃惊不小,拉着堂中伙计问道:“今儿,难道是大德生堂义诊么?”
傅春儿向一位伙计打听了,只说是纪家老祖亲自过来,给纪燮诊治。“周大夫已经被叫到小七爷院儿里去了,我原来听说他们还在四处寻姑娘!”那伙计原来是认得傅春儿的,有心提点她,便又补了一句,说:“听说周大夫被骂得很惨。”
刚刚说到这里,黄氏夫人就已经冒了出来。她急得满眼都是痛泪,见到傅春儿就叫道:“傅姑娘,我儿请你进去。”
这是怎么了?傅春儿见状吓了一大跳。不过为了礼数周到,她还是端正向黄氏行了一礼,起身看向黄氏的时候,见到那位总是与她过不去的老嬷嬷,正在黄氏耳边说着话。
傅春儿心里“咯噔”一声,戒备等级一下子提到最高。
纪燮的小院里果然乱哄哄的,有一种颇为揪心的气氛。黄氏领着傅春儿进来,堂屋前面正在商量的几人,忽然都停了下来,都转脸望着她。
一个是周大夫,一个是须眉俱白的纪家老祖,一个是纪家大爷,还有一位不大识得的,眉眼与纪家大爷、与纪燮都有几分相似,傅春儿想起当日去纪家别院做客的时候,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应该就是纪燮的父亲,纪家二爷了。
众目睽睽之下,傅春儿赶紧作势与众人见礼。纪家老祖一挥手道:“俗人见面,不用这些虚礼——”他年纪虽长,话语之中,却有铿铿锵锵之声,说话的声音也大得出奇,再加上他说话语义奇特,将傅春儿吓了一跳。
纪家大爷却是精通人情世故的,只将纪家老祖的话换了个方式说,“傅姑娘,家老祖是说,早年便见过你,又多次听小七提起过你,实是不用多礼。”
接着,他又温言道:“关于小七的腿疾,我们都看过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这下轮到傅春儿大吃一惊了,纪家老祖号称杏林高手的,怎地会来征求自己的意见,这是传说中的病急乱投医么?“小女子实是对岐黄之道一窍不通啊!况且听说……听说不是风湿么?”
“不妨,”纪家大爷手一挥,而纪家二爷,也就是小七爷的生父,则面带狐疑,抬头看看自己的兄长。“从小七口中,听得出来他对你赞誉有加,说你对人对事总是有独到的见地。此事关乎决断,倒不在于懂不懂医术。”
这下傅春儿就更听不懂了。
纪家老祖在旁边叹气,说:“若是小七在川中的时候,就妥善处置,便不会有如今之祸。这孩子,毕竟还是托大了。”
纪家大爷便为她细细解释,“小七的腿疾,眼下最大的症候,就是日夜红肿疼痛,脓肿一时无法拔除,进而影响到小腿以下。眼下最棘手的是,这肿毒如果一时得不到控制,向上沿侵袭心脉,便是大罗金仙,也再难救了——”
“如果万幸,这肿毒得以控制,不再上沿,小七性命自然是无碍的,只是总要受皮肉之苦。而且将来日久,膝盖以下,必然渐渐无力,久而久之,小腿以下,想要再活动,也更加地难了。”
傅春儿神情狐疑,心里暗忖,这是什么意思?肿毒拔不出,便有性命之忧,而肿毒能控制住,日后腿脚也会不便,这绕来绕去的,是故意的吧!
“所以眼下的问题是,傅姑娘,你认为小七这样的情况,应该截肢么?”
“截肢”两个字一说出来,此时立在傅春儿身后的黄氏突然极凄厉地发了一声喊,对着纪家大爷就扑了过去。纪家二爷赶忙拦住,黄氏已经是哭倒在地,“我儿,我儿如此骄傲,不能,不能就一直在榻上过一辈子啊!”
不晓得纪家二爷哄着她说了什么,黄氏哭声渐小,也不敢再对纪家大爷求恳什么了。看起来纪家这里的规矩,虽然黄氏夫人权力甚大,平日里也颇多决断,但是到了这种关键决策的时候,家里还是纪家老祖、大爷二爷这样的男性家族成员说了算的。
可是,既然是这样,还要征求自己的意见做什么?
傅春儿面上很冷静,可是她听见纪燮所确诊的病情,心里却一抽一抽地疼。
她微微低头,沉吟了片刻,再抬头,只见纪家老祖等人的目光, 都在自己面上打转。而旁边周大夫,却微微露出一些不同意的神情来。
肿毒不成,便要截肢,这是开玩笑吧!傅春儿仔细地看纪家老祖的表情,见他倒未必显得心焦,倒是对自己的探究,占了七八分去。
傅春儿心里忽然有了计较,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为了两人的将来,她也要搏一搏。
她说:“我能先见一面小七爷,然后再来给各位回话吗?”
纪家老祖先点了头,挥手,大着嗓门道:“去吧!”
纪家大爷与二爷颇有点疑惑地互相看了看。周大夫干脆看向天。
傅春儿走进了纪燮的卧室。
纪燮的卧室里,病气依然如故,也不晓得是不是与人的心境相关。就在一天前,傅春儿来此与纪燮一道,忙这忙那的时候,这种病气似乎早已消散了。然而眼下却又弥漫开来,屋舍里愁云惨雾的。
纪燮卧在床上,身上铺了一层薄被,将他又红又肿的双膝盖上了。纪燮举目望天,却没有因为傅春儿进屋,而有什么动静。
傅春儿轻轻地来到纪燮的窗前,唤了一声:“又炎哥!”
纪燮苦笑一声,视线朝傅春儿这里挪了一挪,道:“春儿——”
屋内便静默了良久。纪燮突然轻声地说:“他们在外面说的,我一一都听得清楚,只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来为难你,要你决断。”话里带了几分怨愤。
傅春儿却是明白的,她早先想通这一点之后,心中十分酸楚。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家老祖行医多年,但是却总是在两淮江南一带。我这样的病例,我猜想他也不曾见过。但是老祖曾经有言道,若是肌体上的病灶无法消灭,便该将病灶从肌体上移除。所以我当日见到自己的双膝残成这副样子,我便不想叫我家老祖知道——我大伯,在这些事情上,是会听我家老祖的。”说到这里,纪燮又是一番苦笑,傅春儿心中,更明白了一些,不禁生出几分后悔,不该逼他这样紧张地将消息告诉家里的。
“你莫要为难,我已经想过了,哪怕我x后真的失却了双腿,能换来你我二人厮守,这对我来说,也是乐见的事情。只是,苦了你了!”纪燮卧在榻上,转头望向傅春儿,轻声地将这话说出来。这与傅春儿的判断相符。她是纪燮已然认定的未婚妻人选,因此纪家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会询问自己的意见,看看她对纪燮这样的病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所以纪家大爷才会说,这件事情,非关医术。
然而傅春儿的意见实际上却难以左右纪家老祖的决定。她若真的提出来反对纪家老祖的决断,纪家可以以此为由,不再默许她与纪小七的将来,理由对内,自然是因为傅春儿嫌弃了纪小七的腿伤,对外则可以冠冕堂皇得很,只要说纪燮身有残疾,难配淑女,此后再为纪燮另寻一门亲事便是。反正纪家的家世、和纪燮的才学都摆在这儿,纪家将来为纪燮说一家过得去的人家,也是不难做到的。
所以纪燮缓缓道来,“换来你我二人厮守”便是这个意思,这也是纪燮为了两人的将来,所愿做出的最大牺牲。
傅春儿紧了紧纪燮的手,低声斥道:“不要胡思乱想,会有办法的。”
她坐在纪燮榻前,仔细想了想,这才出门。
刚刚纪家几人又已经商议了一轮,周大夫不晓得是不是与纪家老祖争论过,两人都是脸涨得通红。纪家大爷还在低声地劝纪家二爷,说什么“事不宜迟”,“再往后拖,只怕更加不好”。黄氏依然用帕子捂着脸,似乎依然在低声啜泣着。
众人见她出来,反而是纪家二爷先发了话,问:“怎么样,小七还好吧!”
在所有人之中,纪家二爷开腔最少,听上去,却是一位慈父。
傅春儿点了点头,道:“诸位不是想听我的意见么?”
她说话的时候小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微有些怒意,一时这种态度震惊了所有人,纪家老祖探究地望着她,而周大夫则将脸别了过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刚刚我听大爷的意思,大家商议小七爷是不是该截肢,是因为小七爷膝头上的肿毒无法拔出,是也不是?”
纪家大爷一凛,似乎领会了什么意思,点头道:“是——”
“那么,我想问问,对于拔除肿毒这件事情,大家都商量透了没有?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吗?内服外敷,甚至民间偏方,是不是都已经一一证实无效了?”这番话她带着一股气说出来,说得又急又快,众人面上都颇为吃惊,没想到傅春儿竟然就抓住了纪家老祖所给的诊疗方法根子上的一个漏洞。
“小女子孤陋寡闻,原不该对各位对小七爷的诊断随意置喙的,只是,此前纪大爷所问,是不是应该截断肢体,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太早了一些?”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