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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老爷这个局,早在去年腊月之前就已经发动了。那时候薛家借口要关香粉铺子,实则低价倾销,将广陵城中的妆粉市场给搅了。此后,薛老爷趁戴家元气未复之际,引诱戴老爷子相信,广陵府的香粉人家,都是靠私售贡粉才能维持的,因此戴老爷子在情急之下,便出此下策,真的开始私售贡粉……”
薛定贵听了傅阳的解释,嘻嘻笑道:“不愧是傅小哥,说得与亲见似的。”他接着补充道:“可是,这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戴老爷子就是忍受不了自家的香粉,售得比别家少,非要拔广陵城的头筹,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薛定贵说着还压低了声音,道:“其实,让戴老爷子入魔,你傅家,不还是帮了我薛家一把!”他言中所指,便是傅家“五色粉”夺了三成的贡粉份额一事了。
傅阳听了,却完全不动声色,似乎甚是沉得住气,接着往下说:“因此,广陵府查戴家私售贡粉一事,想来也是出于薛家的’授意’了。在薛家的’指引’之下,广陵府自然很容易就能拿到真凭实据,叫戴家辩驳不得。于是戴家主要能拿主意的人,就都下了大狱。”
“全中!”薛定贵笑嘻嘻地竖起拇指,赞扬傅阳的见识,同时也是在暗笑,你不是说我一错再错么,哪里有半分错漏了?
“事情到这里,本来颇为顺利。可是薛老爷在这个时候,犹豫了。薛老爷犹豫的,是该将’戴凤春‘这个牌子一举抹杀了呢,还是留住’戴凤春’,而将戴家从’戴凤春’这个字号的后面抹出去!”
说到这里,薛定贵听得面上变色。
“薛老爷一犹豫,还是决定放’戴凤春’一马,因为这样,’戴凤春’凭着百年的招牌。还是能给薛老爷带来不少利益的。所以薛老爷一犹豫,在疏通广陵府的时候,就没有将戴家赶尽杀绝,甚至连戴家的贡商名号。都不曾剥夺,只是因为,’戴凤春’作为百年贡商,如果能为薛老爷所用,比将’薛天赐’培植成为像‘戴凤春’那样的老字号,成本要低得多了。”
“虽说是这样,薛老爷还是决定希望从戴家身上能够榨些银子出来,因此,广陵府那头薛老爷特地安排了人,以降低罚金为名。索要疏通费。而另一头,薛老爷又借戴家家中无人做主之际,欺骗无知妇人,以期从戴家手中,谋夺那些不错的产业。只是——”
傅阳突然压低了嗓音。将身子往前移,盯着薛定贵的双眼,对他说:“只是薛老爷没有想清楚,这一辈子,到底就是与戴家或是我家这样的妆粉铺子一争短长,还是从事什么暴利滚滚的行业!”
薛定贵脸色铁青,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你胡言乱语的这些是实情?”
傅阳闻言。身子往后一靠,放松地笑道:“薛老爷,你刚刚这句话一说,我便终于能确定,这确实是实情了!我当初看出来这一点,是因为那欺骗戴三娘子的骗子。在盐引窝的消息出来的时候,立即就销声匿迹了几日,想必你那时候并不想将手中的头寸漏出去,虽然只是三千两,可是真要钱的时候。三百两也是好的!”
“然而等到盐引窝被证实是谣传之后,你又觉得不甘心,一头派人直接夺了此前骗了一半的铺子,另外,你又叫安插在戴三叔身边的那个小妾,偷了戴家大部分的现银,同时挑唆戴家作坊里的管事,令戴家的管事与伙计与戴家离心……”
“最后,你放出’辕门桥’新铺的旗号,令戴老爷子一气之下,吐血病倒,不能理事!”
“可是,薛老爷啊,你绕了这么一大转,实在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薛定贵听得恼羞成怒,伸掌拍了一记桌面,令桌上的杯碟乒乒乓乓乱跳了一阵,他觉得手上疼痛,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低头想了想傅阳说的话,突然道:“你是说,你是说——”
“是啊!为我傅家做了嫁衣裳!”傅阳面对这薛定贵气歪了的一张老脸,笑得极为欢畅。
“我本是戴家半子,此时入主戴家掌权名正言顺,因此实在是要感谢薛家为我做了这许多!当初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薛老爷一时下手太狠,夺了戴家的皇商名头,将’戴凤春’这个字号打入尘埃不得翻身。可是眼下看起来,我当日实在是多虑了!”
薛定贵听了傅阳的话,完全被震住了,愣了半晌,才渐渐地缓过劲儿来。
只不过,傅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是令他没有想到。薛定贵面对着这么一张年轻的面孔,一个恍惚,便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傅阳所说的这些,他此前不是没有考虑到,对于薛家一些错失的地方,他也曾想过要补救。可是,薛定贵却自负了一把,觉得傅家过于年轻,眼前这个死死压住戴家的机会,只有薛家有这个实力,能够把握得到。
他承认自己一时大意了。可是薛定贵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不止在商场上,宦海之中,比这更凶险的转折,他也曾经见识过。一想到这里,薛定贵忍不住便稍稍放松了一些,他一时望着傅阳微微发笑,指望从傅阳眼中看到疑问。没曾想见到薛定贵发笑,傅阳只是冷静地看着,半分疑惑的神色也未露,甚至,面上透出一点点怜悯来——
薛定贵已是能听见自己心中在大声骂娘了,但是他一但觉出心潮起伏,连忙强压了下去,心道,难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连一个不到廿岁的少年都比不过。他深吸一口气,索性起身,在“富春”这间布置得清雅幽静的雅间里走了几步,定定地望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鲜花,伸出一只手,怜惜地触摸了一下盆花的花瓣。他那双手保养得甚好,白皙修长,颇不像是年近半百的人的一双手。
薛定贵再转过身来,已经镇定如桓,对傅阳笑笑,道:“傅小哥,我与你说个故事听听吧!”
这下轮到傅阳诧异了,闹不清薛定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默不作声,且听薛定贵说下去。
薛定贵所说的,大抵便是为何他会选择在广陵府开一间妆品铺子,售制香粉与香件——听薛定贵所说,这是缘于他薛定贵年少时候一段噩梦般的经历。
原来这薛定贵也是徽人,家中原是做盆景生意,年少时,全族一起迁来广陵一江之隔的镇江焦山定居。父母成天忙于做生意,无暇顾及家中年幼的子女,以至于有一日,薛定贵与薛定诺在外玩耍的时候,被拐子捉了去,卖到了广陵府的一家大户人家之中,做奴仆,日日受尽虐待,只薛定贵与薛定诺两人,相依为命。
直到一日,薛定贵与薛定诺被主家使出去跑腿,两人打算借此机会逃亡,可是两人刚刚逃开,便有主家的恶奴奔来,要将两人抓回去,情急之间,薛定贵便带着弟弟躲入了一家大户人家的铺子,直接躲入内院,遇见了一位夫人。
这位夫人当下便拦住了恶奴,问明了两人乃是被拐子拐送来的,当下找了铺子中的伙计,要将薛定贵兄弟两人送到广陵府去暂避。
薛定贵会错了意,以为是要将兄弟两个送回主家,当下便膝行数步,想扯住那妇人的裙角,好生求告一番。这举动虽然无礼,可是当时,薛定贵只是一名六七岁的少年,那夫人不防,便被薛定贵紧紧地抓住了衣角恳求。
说到这里,薛定贵忍不住闭上双目,似乎细细地在回想当时的情形,直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幽幽地道:“那位夫人身上,透着一股奇异的幽香。似兰非兰,似莲非莲。我当时便被震住了,我此生,哪怕是已经活到了这把岁数上,都从未闻到过比这更加好闻的香气。”
此后,那夫人见薛定贵闻香愣住,忍不住笑着,将自己戴的一个小香囊解了下来,挂在薛定贵的领口,道:“这只是我戴家出的最寻常的一种香囊,有解毒祛邪的功效,小兄弟你日后要是有兴趣,能制出更好闻的香囊,自然是最好。”她跟着便劝薛氏兄弟两个,不要害怕,只说已经去寻了妥当的人,这就将两人往镇江府送过去。
自那之后,薛定贵竟然真的与薛定诺一起回到了父母身边,后来又去了金陵府,薛家与另一家徽商合伙,开始做一些药材和香料的生意。而薛定贵独爱捣鼓香料香件,更是没日没夜地努力,想配制出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香,制成香囊,可以匹敌记忆之中的那种香味。只是努力了二十余年,叫好叫座的香件做出了不少,只是从没有一种香料,能够与薛定贵回忆之中,那位夫人当日所赠的香料的味道相比。
“我当日只道,或许广陵府水土独一无二,能出世上最精致的香粉,自然也能制出那等叫人念念不忘的幽香,因此到我掌了薛家家业的时候,我便放弃了金陵府的生意,举家迁来广陵府,开了薛家的妆品铺子。我只道当日能够自广陵府逃出生天,是上天赐福与我,为感天恩,所以薛家的铺子被我命名为’薛天赐’!”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