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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定贵说的这番话里,不尽不实,有不少破绽,绝经不起推敲。傅阳定定地看着对面此人,却不点破。他明白薛定贵话里的意思。
窗台上是一盆珠兰,花瓣小而洁白,在薛定贵指尖微微颤动。
傅阳很熟悉这种味道,傅家五色粉之一的“玉粉”,就是用珠兰花熏染的。他听了薛定贵的“故事”,一时忆起自己当年为了制那藏香所花费的心力心血,以及香件制成时候所体会到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喜悦。
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也曾经目睹过傅老实为妻女手制胭脂、浸头油,见过姚十力为了赠心上人一盒桃花妆,将自己整夜整夜地关在作坊里琢磨……薛定贵的故事,一时竟令傅阳胸中,涌起了一点点“知己”之感。
“那么敢问薛老爷,当年相助阁下的那位夫人,阁下可是已经报答过了?”刚才薛定贵口中,已然露了端倪。
“没有……”薛定贵手指一颤,竟捻了两片珠兰花瓣下来,在他指上,掐出了些许汁液。“如你所想,那位夫人就是戴振昌的夫人,待我过来广陵府的时候,就已经过世很久了。我也曾经问过戴振昌,他丝毫不晓得自己的夫人,曾经做过这样的善事,救过两个被拐落魄的小童。”
“戴老夫人行善而不欲人知,这才是大善之人。”有老话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傅阳听了戴老夫人的旧事,不由得油然而生出几分钦佩之情。他曾经听戴老爷子隐约提及,戴悦相貌甚肖祖母,想到这里,傅阳面上神情多多少少松弛下来,露出了几分笑模样。
薛定贵见状暗自心喜,道:“傅小哥,说到这里。你总该明白我的心思了吧。我实在是看戴家后继无人,而戴老爷子年纪已长,迟早无法将这爿家业再管下去,而若是由着戴家的不肖子孙折腾。’戴凤春’牌子一倒,便再没有利用价值,就此可惜了。”
“所以,我今日来想与你说的,傅小哥,你且莫误会我的意思。戴家眼下已是这样,不妨你我两家联手,一起将戴家盘下来如何?”一上来被傅阳堵住了话头,直到现在,薛定贵才终于有机会。将这个他口中所说“千载难逢”的机会,给抛了出来。
傅阳双目微微睁大,随即恢复平静。
薛定贵觉得傅阳动了心,更加循循善诱:“傅小哥,以半子的身份入主戴家。想法固然好,只是戴家下人未必服你管束。为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戴家作坊和铺子里的人,统统换掉,换一批自己信得过的人进去。相信以你我两家的实力,不出三年,戴家必然能够重振。届时我们两家。就算是戴家背后的东家,所有的收入五五分成,可好?”
薛定贵自觉抛出了一个极为诱人的条件。
果然傅阳眉头微皱,似乎在沉思。
现在以傅家的人手与实力,要收拾戴家这个烂摊子,实在是难以两头兼顾。
“我薛家手下有一批善于打理铺子的掌柜。而傅家作坊一直打理得好,想必接手戴家作坊,也是容易的。不如这样,你我两家,一家接手作坊。一家接手铺子,井水不犯河水。回头专门外聘一位账房,记录所有的账目,收益两家平分。咱们可以立个文书,这个规矩一旦定下来,便世世代代遵守,永不变更。”
薛定贵试图以全部的诚意,打消傅阳的疑虑。他表示不打算碰戴家最核心的配方,而铺子的销售收入也尽量做到透明。这样,“戴凤春”的主动权,表面上看还是会抓在傅阳手里。
“薛老爷想得确实周详,是不是这个计划已经绸缪了好些时日了?”傅阳开口笑道,话里带着一丝讥刺。
薛定贵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心道:你便笑吧,为人作嫁?笑话,谁与谁作嫁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傅家也被踩在脚下,如何你还笑得出来。
“薛老爷刚刚说起戴夫人,行善不欲人知,故为真善!这一点,我们都是极为敬佩的。然而若有人说,作恶而恐人知,是为大恶。这一点薛老爷也应该明白的吧!”
薛定贵瞠目,表示不知傅阳所言何事。
“我家作坊当日有两个伙计去了薛家,这两个伙计都曾经与他们旧日的作坊朋友提起过,想离开薛家,回到傅家作坊来。然而这两人,确实是离开了薛家,只不过一个被溺死了在小秦淮里,一个被人活活打死,甚至受拔舌之苦。然而这两个伙计之死,元凶首恶却能推得一干二净。这两个伙计,我原先知之甚深,都是实诚人,只是家境不好,未免将银钱看得重了一些。有这两个人的死,就在眼前,薛老爷再来与我谈合作,还说是世世代代的诚意,说实话,我真的很怕啊,怕有朝一日着了你薛老爷的道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薛定贵一时面皮紫涨起来。谈小天之死,他事先本不知情,只说是要给个教训的,手下人领会错了,不想竟出了人命。好在这件事情没有留下后患,人说是酒后失足溺水,也说得过去。
然而秦柱子那件案子,手底下做得也太不经心了。他那时刚巧因盐引窝一事,与黄家有些龃龉,岂料处置了秦柱子之后,竟然能令他爬到黄家门口,还留下血字。薛定贵本来还在想如何修补与黄家的关系,此事一出,他几乎连向黄韬解释解释的机会都失了,所幸黄家不久也出事,自顾不暇。待到黄家喘过气来,薛定贵已经将秦柱子一事抹平,极力与黄家修好——
可是眼下,傅阳这样一个年轻后生,在自己面前,竟然以“大恶”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这些事情,真真是少不更事,还是太过稚嫩啊!薛定贵这样想,一边就苦口婆心地解释:“少年人,且莫要心急,日子还长,此后很多事情,你慢慢才会觉出,并不是绝对可以用’善’与’恶’二字来简单区分的……”
“你日后也定是掌一大爿生意的人,在生意场上久了,你便会晓得,礼义廉耻,孝悌忠信,都不是做生意的原则,在生意场上打拼,唯一的原则,就只有一个’利’字,为了利,哪怕是血海深仇,也能成为合作的对象。而昔日铺子的伙计,或许在你麾下的时候,还是马前卒一枚,离了你家,就不要为这种人操心了——”
薛定贵突然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说话很唠叨,怎么突然一时兴起,竟然这样谆谆地教导自己的对手!
而傅阳却静静听着,从他眼神之中,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赞同还是不屑。
薛定贵一说完,傅阳马上笑着接口,道:“多谢薛老爷指教,只是薛老爷的提议,小子才具有限,不敢受。还是日后,再向薛老爷讨教吧!”
薛定贵一口气被噎在了胸口里,他只道傅阳多少被自己说动了一点。尤其当他陈述关于“薛天赐”来历的时候,仔细观察过傅阳的反应,觉得此子颇有些震动,没曾想眼下竟是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
“傅小哥,我已经苦劝了这许久,你要晓得,凭你一家之力,你根本无法救戴家!”
傅阳慢慢将手中的茶盏转了两圈,轻轻地道:“这……就不劳您薛老爷费心了,薛老爷总是慢慢看着就好!当然了,薛老爷最好能够长住广陵,好看看戴家的铺子究竟是怎么振兴的。”
他说到这里,门板上正好“笃笃”地敲了两声,“富春”的伙计在门外说:“傅少爷,门外有两位女客过来!”
傅阳起身,道:“快请!”
薛定贵皱起了眉头,不晓得傅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门外悄没声息地就转进来两名女子,当先一个,穿着素净的珠白缎裳,做未亡人打扮,却是一双凤目透着精明,两弯柳眉扫入鬓脚,不怒自威,站在门口,目光淡淡地在傅阳面上转了一圈,仿佛颇有深意,跟着便死死地盯着薛定贵。后面跟着的,则是一个温柔的小媳妇,柔柔弱弱的,令人观之可亲,一进屋子,目光便胶在傅阳身上,似乎再难离开。
进来的人,是戴老爷子两位嫡亲的孙女,戴茜与戴悦姊妹两个。
薛定贵讥刺地看了一眼傅阳,仿佛在说:“难为你这样一个男子汉,论事决策竟然还得娘儿们出马!”
戴茜却只淡淡地朝薛定贵点了点头,算是问了好,接着开口:“薛老爷,我无意打断你与我妹夫说话,只是今早金陵府有个消息,我想您一定很是想知道。”
“金陵府的福裕钱庄,昨日刚刚被挤兑,今日早间东主已经逃了,钱庄关门大吉——了——”戴茜这话很慢很慢说来,最后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仿佛她极是乐见薛定贵的反应的。
薛定贵果然沉不住气了,他在金陵府的大批财物,都是储在福裕。一直以来,他都对福裕很放心,因为知道“福裕”背后的东主是谁。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