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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长公主府,门前。
临川长公主将因为哭闹过度、被强行灌下安神药而昏睡的女儿顾笙递与马上的丈夫顾威,留恋的看了眼女儿稚气的小脸,低声道:“夫君……一路安好!”
顾威向来不喜多言,此刻也只是默默点头,就在长公主转过身时,他忽然俯下身,探手从她鬓边掠过。
临川长公主下意识的回首,却见驸马正将一支玉簪细心收入怀中……
“殿下,咱们回去吧?”心腹宫人见临川长公主目送顾威远去多时,仍旧痴痴的站在门前看着,身后喊杀声越发迫近,显然西门是破了。大魏本就厚待公主,尤其临川长公主当年深得先帝宠爱,为她下降建的这座公主府奢华无比,即使她如今贵为长公主了,居之仍旧不须增添什么,任谁看到都知道是贵人所居。
何况临川重仪容,仓促送行夫女,仍旧锦衣玉饰,望之便知非同常人。若再不进府去全节,怕是一会戎人驰马赶到,那就晚了。
堂堂大魏长公主,金枝玉叶,士族之妻,若辱于戎人这帮蛮人手中,不论大魏皇室还是顾家都是颜面扫地。对于临川长公主自己来说,亦是不能忍受。
她贪婪的再看一眼已经没了丈夫和女儿身影的长街尽头,低声道:“嗯!”
语罢拂袖转身,十二幅绮罗裙没入朱门之后,“砰”,大门紧紧合拢,再无半丝人气。
……喊杀声近,宋西月抱着长女刘净儿,不住安慰。可刘净儿说什么也不听!
她望着带上弟弟刘铿越去越远的父亲刘希寻,泪下如雨,哭天喊地:“父亲!父亲!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只带走弟弟?!为什么?!为什么!!!”
“乖,不要哭,为娘留下来陪你,啊?”宋西月紧紧搂着她,声轻而柔的哄着。
刘净儿尖叫着推开她:“我不要!我要父亲!!”
“你要乖。”宋西月任凭女儿在怀中又哭又闹、又打又踢,竭力挣扎,犹如游魂一样抱着她急步向内室走去,口中茫然的哄道,“父亲跟弟弟回头还会回来的,你先跟为娘一起……乖!”
差不多的时候,卫盛仙搂着幼女宋茹萱泣不成声,翻来覆去却只得一句:“为娘当初为何就没听了你们外祖母的话、把你早早嫁去凤州?!”
太保府中,邓老夫人看着顾氏不住掉泪:“我们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你还年轻呵……还有漓儿、飞儿她们……这作得是什么孽?好好儿的孩子们……”
苏家这次其实在阀阅里算是情况最好的一个了,三个子辈一个在东胡一个在燕州,而且都还身处军中!四个活下来的男孙,一个几年前自请外放,连带膝下之子都没回过帝都;一个陪妻子去江南吊唁,赶上流民堵路一直没能回来;还有一个由于家族内斗被苏屏展打发回青州……
惟独二房唯一的男嗣苏鱼渊,一直侍奉长辈膝下。他在帝都,其妻顾氏当然也在。
现在苏茂父子带领私兵护送苏屏展突围——与沈宣下的命令一样,苏家也是一个女眷都不带。因为女儿都嫁出去了,现在媳妇们一起聚集到邓老夫人跟前,就是等着邓老夫人统一安排上路。
老夫人向来最是心软,此刻看着满堂之人中,最年轻的孙媳顾氏脸儿煞白,嘴唇紧抿,若非身后年长见识多的嬷嬷扶一把,几乎连走进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禁悲从中来。
她这么一哭,不只顾氏按捺不住放声悲号,连钱氏等人也是泪流满面。
好好的贵妇做着,谁会喜欢一死呢?何况这儿大抵都有子女作为牵挂。但现在戎人破城在即,一阀之主亲自下令不带任何女眷出逃,她们这些娇滴滴的妇人又能怎么样?纠缠丈夫这一招钱氏私下里就试过了,可下场是被丈夫一记手刀斩在脑后,晕迷到丈夫都出门远去了,才被心腹嬷嬷唤醒,拉到邓老夫人这儿来……不来能怎么样?嬷嬷说的对,她是要死了,女儿苏鱼漓多半也跟她一样的命。
可苏鱼梁还活着。
不能
让他背负有一个贪生怕死的母亲的名声。
所以即使看到老夫人的陪嫁嬷嬷端上来的酒水后,钱氏觉得脑中一阵阵发晕、喉咙干涩难言,但她还是死死握着手,努力坚持住不露怯色。
若说钱氏是不甘心,那么张氏才是邓老夫人三个儿媳里头最难过的一个——二房统共一子二女三个孩子,除了许给表哥、跟着沈藏机去了西凉的小女儿苏鱼荫外,长子长女如今俱在帝都!往日里都说张氏最有福气,三个孩子里有两个在身边,苏鱼飞的婆婆很是和善,隔三岔五都会放儿媳回娘家探望。尤其是苏鱼飞前年给她添了一个外孙……
可如今这份福气却变成了绝望!
只要想想自己的丈夫与长子今儿个能不能平平安安冲出去、自己的女儿此刻怕是也会被丈夫抛下,张氏就觉得打从心底里的悲痛欲绝!
相比之下最冷静的倒是卫郑音,她的丈夫在东胡领兵,女儿随夫外放、儿子陪儿媳奔丧,恰好都避过了这场灾祸。除了自己外,唯一担心的,就是嫁到帝都来的侄女卫长嬴:“但长嬴膝下两个嫡子,沈家男孙不多,又是沈藏锋的骨血,应该是不会不管的。而长嬴自己亦学过武技,不同于寻常娇滴滴的贵族妇人,兴许能被带上?”
这一刻卫郑音一面落泪,一面却暗暗庆幸自己的母亲跟嫂子向来宠着卫长嬴——当初知道侄女居然自幼习武而不是女红针线时,她也是很反对的,奈何宋老夫人跟宋夫人都要惯着卫长嬴,她这个做姑姑的除了写信回去劝一劝也没有别的办法。
但现在卫长嬴可能会因为这个缘故获得一线生机……卫郑音却不知道,沈宣到底不怎么瞧得起一个妇道人家的所谓武艺,竟未允诺带上自己这侄女的。
“孙媳多谢祖母厚爱,只是孙媳入苏家门多年,未能为夫君延续子嗣,心中实在有愧。今日能够陪同祖母与诸长辈一同上路,亦是孙媳的福分。”邓老夫人的哭声中,顾氏颤抖了一阵,居然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她算来也是福气不错了,洪州顾氏她这一支不算得势,虽然是嫡女,但若非靠着先帝的废后顾氏盛宠那会,未必嫁得了苏鱼渊。夫妻两个很是恩爱,但始终无所出。
而她比沈藏珠命好,她的婆婆张氏虽然是前太子妃刘若玉继母张韶光的同族姐妹,性情却不相类,非常的和蔼,从来没有因此责怪过她。这些年来顾氏人前欢笑,背后压力亦是极大。
现下夫家要突围不带上她,只得跟着祖母、婆婆这些长辈一起全节,顾氏倒觉得松了口气——可算不要考虑自己不能生育、舍不得与人分享丈夫、又不忍心丈夫绝嗣这个问题了……
琉璃盏中朱色酒水如血如火,由邓老夫人的贴身嬷嬷端上来,晃动之间光芒潋滟,犹如一刻前老夫人命人在太保府各处点起的熊熊大火……
太师府中,由于年事已高又身体孱弱,端木醒察觉帝都守不住后,就将带领端木氏族人撤退的任务交给了四子端木琴。自己甚至没有出府目送众人,只受了他们诀别的大礼后,就命人在合府洒上油脂,极干脆的选择焚府自尽。
……蔡王府距离太师府其实不是太远,蔡王太后携着蔡王的手,站在阶下看着太师府中冲天而起的火光,喃喃道:“希望芯淼一路平安!”
蔡王太后算着年纪应该是徐娘半老,可她因为青春丧夫,心如死灰,早早就衰老了,如今已是满头华发。被她如幼童一样牵着的蔡王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眉眼清秀,神情之间却满是化不开的沉郁。
被这母子两个映衬得犹如刚开的娇艳花朵儿一样的是曾经的清欣公主、如今的庶民申宝,她跌坐阶上,颤抖着手捂住脸,呆呆的望着前方,目光死寂而绝望……
“小姨母福泽深厚,一准能够平安离城……”蔡王垂下眼帘,轻声说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院外一阵喧嚷——继而一个彩衣少女,冰天雪地的裘衣也无暇穿,就这么跑了进来,脸上不知是泪是汗,交织流淌,扶着墙进院后才举袖胡乱擦了一把,又哭又叫道
:“大姐!”
“芯淼?!”方才还神情淡然的蔡王太后愕然到了全身在刹那之间颤抖不已的地步!
随即狂怒席卷了她的情绪:“愚蠢!家里不是允诺带你走了?!为何你还要回来!!!”
端木家的子弟除了少数如端木无忧之外,都是文质彬彬,死士们的压力比沈、苏两家更大。连沈家跟苏家都不肯带女眷,端木家就更不肯带了。然而端木芯淼是个例外,她医术实在了得。万一突围之后有人伤病,有她在,少不得要多条命。
况且这种乱世里,无论哪边都不会嫌高明的大夫太多了。端木芯淼的价值比族中一个寻常优异的子弟更大,所以端木醒与端木琴都特意给了她一个突围名额。
这是蔡王太后被攻城之声惊醒后立刻派心腹赶回娘家打听到的消息!
虽然说王太后希望娘家能够念着骨肉情份把蔡王带上的心愿被毫不客气的拒绝,但知道唯一的胞妹有可能生存下来,还是大觉安慰……可没想到的是,这不争气的东西!她……她……她怎么可以又跑到了自己这里来?!
连被恐惧击垮、连站都站不住的申宝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惊愕万分!
灵仙长公主府。
驸马苏秀芹的本意,是将妻女都带上,即使死在半路,也是一家人在一起。
可是有他的伯父苏屏展在,是决计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苏屏展早在他的婚事上就清楚他的执拗,所以此刻也懒得讲什么道理,直接命死士猝然将苏秀芹打晕,同时向灵仙长公主索取他们父子的行李。
灵仙长公主虽然心疼女儿,但在死士表示即使不带任何女眷,在戎人的兵力与骑射之技面前,他们掩护主家全身而退的指望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后,长公主立刻顺从了苏屏展纵然冷酷无情、却是最大程度保证众人成功突围的人选。
而苏念初早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换上了两年前就做好的嫁衣,将自己独自锁进了内室,即使母亲亲自过来叫门也没理会。
她扑进内室,颤抖着手从妆台上的锦匣里取出卫长嬴所赠的那对鸳鸯镯,怅然凝视良久,忽然将它们紧紧的贴在了脸上,低声呢喃:“我甚至还没见过你……他们都说你是才貌双全的俊俏公子,阀阅里一等一的人才……才华,我只见过你写的诗赋……可惜我也不是很懂这些……但父亲母亲都说好,一准是好吧?貌……我只见过你的姐姐,她生得好美,你肯定也不差……真高兴啊……我有个这样的如意夫婿?可我甚至……甚至都没见过你……我就要死了!”
“我就要死了,却还没见过你!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她这样抱着镯子又哭又笑又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灵仙长公主的声音都消失了。而远处传来凌乱而沉重的脚步,混合着异族语言放肆的狂笑与长公主府里未敢自尽的使女下仆惊慌失措的尖叫——
“哐啷!”
苏念初知道辰光不多了,不舍的吻了吻镯子,忽然起身,将镯子朝地上狠狠砸去!
顷刻之间,这对在卫家传承数代、价值连城的玉镯被摔得四分五裂!
“我未婚夫的姐姐给我带回卫家的东西,即使还不回卫家去,又岂是这些蛮夷所能染指!”苏念初听到最近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少女向来温柔恬静的眸子里厉光一闪,毫不迟疑的拔出袖中本是放在书房里裁纸的匕首,横喉一抹——
门外,砍翻数名拦阻门前的忠心婢女、从屋中飘出的淡淡兰香揣测这应该是一处大魏贵胄少女的卧室的戎人得意狂笑,踹开门,直闯内室。
他希望迎接自己的,是一个花容失色却不失娇娜艳丽的大魏美人,若是梨花带雨,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却不想,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娇娜艳丽、然而神情冷静的少女喉间绽放如曼荼罗的血花……
那咽气前一眼递来时所包含的浓烈轻蔑与怨毒,让这手染无数血腥且引以为豪的戎人亦觉得刹那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