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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凤王朝泰安十七年,八月十七,宜安葬,祭祀,破土,焚香。忌合帐,出行。
京城,东大街上。
天气好像是一夜之间就热起来了似的,树枝子上的蝉叫的热闹,一嗓子接着一嗓子的唱着,本是翠绿的树叶儿也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打了蔫,垂头搭脑的没有生气。东大街两旁那些个买卖人家都在自家门口搭了凉棚,搬着板凳到阴凉地,边打着凉扇边打瞌睡,这么一个百无聊赖,日头又毒的正午,想必也是没什么生意好做的。
整个一条街,安静的仿佛不在尘世。
在街道的尽头。一队素衣白服的人们由远及近,一行约么五六个人,一个老妈子身上挎着两个包裹,她身旁的小丫头胳膊上也挽着一个翠花蓝底儿的小包袱,在丫鬟的右手边,则是一名穿着孝衣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大约十二三岁的光景。被孝帽挡着大半张脸,看不分明长相,只觉得这幅白衣之下的身子瘦弱可怜,好似能被这毒辣的日头晒化了一般。
和其他的送灵队伍不同的是,这几个人竟然没有一个脸上带着悲戚的神色,更没有那种大哭大叫的生死离别的场面,众人见这一队人来的蹊跷,不由交头接耳,忽而有聪明人转过了脑筋,“哎呀,今天搞不好是楼相爷的夫人灵柩回京的日子吧!”
这么一说,大家再看那走在前头的小姑娘,就不免多了几分同情的神色。
“听说,棺材里的这位夫人才是正八经的原配夫人啊。”
“那有什么用,不还是被现在这个挤兑回了老家,一直住到死才回来。”
人群里的阵阵唏嘘一字不落的全都落进了那个戴着高大孝帽的小姑娘的耳朵里,她旁边的老妈子听得直皱眉头,“小姐,你可不要听这些人乱嚼舌根,夫人回老家去住全是因为……”
“嗯,我知道的,丁姨。”她微微抬头,拍了拍这个正满眼担忧的老妇人,好像眼下倒是她在安慰她一般。
眼前的小姑娘的眼中有着明显和这个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和持重,那张有着尖俏下巴的小脸上,清秀殊丽,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出落得钟灵琉秀,打眼看去,所有的秀气和灵气似乎都被藏进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水漾漾的,看得人心底一阵发软。
很显然,这位素衣孝帽的小姑娘就是相府里最神秘,最不为外人道的五小姐,楼云裳。
丁姨重重的叹了口气,七年之前她们刚刚回到扬州故居的时候,小姐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不知怎的,就变了性情,从前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活泼样儿,现如今竟好似变了个人一般,除了这张脸孔之外,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看着长大的那个女娃了。
楼云裳站定了脚跟,朝着丁姨说,“丁姨,人各有命,生死由天。娘走的早,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她转头看着那黑黝黝的棺木,眼角深沉,“或许,她只是不想死了也回到这里吧。”
俗话说,一入宦门深似海,大夫人生前府中已经被那个女人霸了半边天,如今七年过去,那些人更加的羽翼丰满,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是那些人的对手么?
她们身旁的丫鬟香香忽然开了口,语气有些愤愤,“相爷让您扶灵回京,还要保护夫人的尸身不腐,可这大热的天气,虽然咱们一路上颇为小心,时时用冰水擦棺,但是,万一……那个什么的话,相爷那里还是没有办法交差。”
“这恐怕也怨不得相爷,这种主意他那样粗心的男人左右是想不到的,这种主意只怕只有那些人才能想得出。”丁姨说道这里又是叹了口气。
她这叹气让香香更加忧虑,“现在也只有祈祷相爷不会开棺了。”
楼云裳也幽幽一叹,“让你们都跟着担心了。”
香香抓住她的手,十分的仗义的拍着自己的胸脯,“你放心好了小姐,要是那些个人待会儿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香香第一个不愿意,香香誓死保护小姐!”
看她义愤填膺的表决心,楼云裳只是浅浅的给了她一个笑容,神态有些疲倦,“好啊,她们要是打算吃人,我一定把你推出去。”香香大叫着退了一步,“小姐!你太不讲道理了!”丁姨瞪了她一眼,“就你这性子进了相府,早晚先被人收拾了,话是惹祸的根苗,你少说几句。”
抬头看了看日头,刚刚沉默了三秒钟的香香又开始惊怪的说道,“相爷可是让咱们今日午时之前进府啊,现在最少迟了一个时辰了啊。”
楼云裳走到棺椁的旁边,打开准备好的木桶,这炎炎的盛夏时节,木桶里面竟然是一桶满满的冰块,拿帕子沾湿了仔细的往棺椁上擦拭,一边回答说,“左右他也等了母亲七年,还会在意这一时三刻么?咱们且慢慢的走着,不要让母亲操劳。”香香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跟着过来帮忙擦棺,“小姐,你总是这么说话,我听着心里瘆的慌。”
路旁围观的人都在指指点点,楼云裳浑不在意,她知道因为母亲的缘故,日后呆在那个大宅门的日子,恐怕真的要如同丁姨所说一样,步步维艰。擦棺的手帕稍稍停了一停,手指触碰到冰块的时候有一丝痛快到心坎儿上的凉意,不过,她要是没有十足的准备,又怎么会同意回京呢?
这一切,不过才是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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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大街后身的楼相府的门前,一家子人几十口子齐刷刷的站在太阳地儿底下,忍着脑袋上冒的汗珠,也愣是没有人敢动一动。
半个时辰之后,到底是有人忍不住了。
中间的人堆儿里,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满,“娘,这到底得站到什么时候啊?”
“噤声!今天是你大娘灵柩回来的重要日子,你不要跟着添乱。”这声音一听就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话语之中,甚是持重。
“嘁,什么嘛,日头太晒了,我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敢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的人,也就是相府的掌上明珠,三小姐楼云霓了。
“胡闹!云钰,看着点你姐姐。”
“知道了,娘。”云钰转过头刚要说话,就被云霓狠狠的瞪了一眼,“你敢管我,看我不整你。”
云钰摇了摇头,只好作罢。
“三小姐,今天您可要忍着点儿。”王妈从旁边的下人队列之中悄悄走了过来。
“笑话,她自己一个人死了娘,干嘛要我们一家人都等着她啊。摆的什么臭架子!不就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土丫头么?”云霓嘴里这么说着,但是眼睛里却没有一丁点的焦急的模样,反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喜悦,一把拉过来过来解劝的王妈,“我昨天和你说的,你都办妥了么?”
“都照您吩咐的办了。老婆子可不敢糊弄小姐。那家伙什儿足有大半个书桌案子那么老大的。”王妈一张脸笑得都快成了秋后的茄子。
楼云霓挑了挑唇,环抱双肩,“既然如此,那本小姐就勉为其难的再等她一会儿。”说完,又是一笑。
她必须得让这个外来的五丫头知道知道在这个相府里谁才是真正的小姐。
府门上两盏高高悬挂的灯笼上写着墨色的“楼”字,已经近在眼前。
该来的还是得来。如果来到这个地方能够满足自己的心愿的话,倒也不算白趟了这一趟说不清楚的浑水。她在袖子里捏紧了手指。
“报相爷,是大夫人的灵柩回来了!”守门的门童眼神不赖,赶紧朝里面通报。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府门打开,里面嘈嘈切切的一阵脚步声,有一个女人高声叫着,“大夫人归灵!”
丁姨闻听立刻眼圈通红,不住的用帕子沾着眼角,朝后面黑黝黝的灵柩说道,“夫人,咱们回来了。”
香香忽然提起鼻子嗅了嗅,低声拉着楼云裳的衣角说,“小姐,你闻到一股烧焦了东西的味道么?”
楼云裳黛眉一动,四处看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走到门口,她看见走在最中间的是一个高挑瘦削的男人,看模样,这就是当今的丞相楼铎,也就是自己七年未曾见过面的爹爹了。她面容平静的看着他旁边的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拿着帕子哭泣不止,嘴里还念念有词,“大姐啊,你怎么这么早就去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身边就立马簇拥上来三四个老妈子过来搀着她。
楼云裳的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一丝笑意,竟是带着十足的嘲讽和冷漠。
“小姐,这位就是相爷。您该行礼了。”香香低声提醒。
“嗯。”楼云裳上前走了两步,平静到让人怀疑这声音是不是被冰水浸泡过又捞出来了一般的冷漠。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称呼问题,要她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直接叫爹,楼云裳还是从心底有些抵触。
那个男人此时也正在看着自己。
楼铎,大凤朝里当仁不让的丞相,从来都是叱咤朝廷的一个人物,竟然在目光落在那黝黑的棺椁上的时候,眼睛里染上了浓浓的悲凉。
这个女人,总归是回来了。
他穷尽了一生,也没能让她臣服。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就是她和自己最后的骨肉,然而,在短短的对视之中,他已经敏锐地捕捉到,只怕她将要和她的母亲一样,成为他永远不能驯服的存在。
“母亲的灵柩在这里了。”她淡淡的开口,并没有特别的敌意,甚至在看那个哭的泪水涟涟的二夫人的时候,眼中都没有一点的仇恨之意。
难道她不恨自己么?
楼铎拧了眉,点头挥手道,“请大夫人进府。”里面便走过来四五个精壮男丁抬灵。
“奏乐。”
四周一时哀乐渺渺,闻着几欲落泪,丁姨哭的已经成了一个泪人儿,香香也不住的落泪,唯独楼云裳冷漠的看着院子里那些个勉强做出来的悲戚。
楼云裳嘴角勾起一丝凉薄的笑意。楼云霓偷偷给了王妈一个眼色,王妈立即会意,“等一下,相爷。按规矩,孝子进门是要先迈火盆的。”她抖着手里的帕子,沾了沾脸上根本不存在的水痕说道。
丁姨和香香愣了一下,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却没有听说过孝子回灵还要跨火盆的规矩。
“小姐,请吧。”两个男丁摆上了一个足有见方大小的火盆,连四壁都被烧得通红,火盆被端端正正的摆在了府门口。火苗突突的冒着,好不凶猛,才刚放下,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从这上跨过去,就算是能过去也不得燎掉一层皮么?
香香看傻了眼,“就算是跨火盆,也不用这么大的火盆吧,小姐要是被烫伤了怎么办?”
“要是烫伤,府中自有良药,可若是将晦气沾染到了府中,就没药可救了。”
楼云裳抬头看那个说话的人,却是对上了一对带着浓浓敌意的眸子,正带着三分的嘲讽看着自己。看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大概这一位就是丁姨多次提到过的三小姐楼云霓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五小姐既然是回来了,就要守咱们相府的规矩。”王妈说的不紧不慢。
云裳打量了她一眼,没有看出这个王妈有什么过人之处,也没弄明白一个下人怎么能够这么在主子面前说话。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王妈的的确确是有些背景的。
“你说的不错,可是……”二夫人略略沉吟。
王妈见楼铎没有反应,扯了一个笑脸出来,脸虽是朝着二夫人,但明显是说给云裳听的,“老婢是想着咱们是大户人家,大夫人回灵是大事。在礼数上,自然是要和乡野的小门小户分个高低尊卑出来的。”
云裳在心里冷哼了一句,好一个乡野的小门小户。这不分明是指桑骂槐,瞧不起她这个从扬州城来的丫头么。
楼铎拧了眉头,二夫人立即察言观色,嗔怪的说道,“怎么能让云裳来,这种事,丫鬟代劳,走走过场也是一样的。”
一瞬间,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香香的身上。香香明显抖了一抖,怔怔的看着那火舌肆虐的火盆,脸色都白了,倒也没有退后半分。
云裳浅浅一笑,伸手一带,将香香拦在了身后。
“不必借他人之手,这个火盆,我自己来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