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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江之侧的滕王阁,雄浑秀美,高耸入云,夜幕中抬头看上去,衬着朗月薄云,水声鸥鸣,仿佛神仙居处。
孔杰就这样仰望着,已经好久。从今天随钦差红栌一起返回了平兴府,就听说了昨夜无忧公主遇刺的消息。虽说是辛锋寒的问题,属于“内鬼”;但对于他和“羽林禁卫军”,都算是狠狠被扇了一个耳光一般。因此今夜无忧公主要来滕王阁,他便不顾旅途劳累,一定要亲自当值。
滕王阁是明三暗七的格局,外表看起来,只有三层,但如果从里面上去,那便有七层之多。而现在上面透出灯光的,正是第七层。无忧公主和莲准今夜在那里饮酒。
上面隐隐有笑语传来。孔杰叹口气,他也是今天才知道,那个妖娆入骨的莲准公子,居然是羽林禁卫军的人。虽然以前有过一些猜疑,但到底想不到一个羽林禁卫军的如此高层人物,能屈尊做了无忧公主的男宠。
不过,不是连陛下都绣了手帕给无忧公主?可见天下之大,奇怪的事,奇怪的人,总是有的。
远远地,有几个红色衣衫的官员模样的人,在四处闲逛。孔杰知道那是羽林禁卫军的人。今天莲准从暗转明,跟着他的一些羽林禁卫军官员,也同样完成了这番过程。
滕王阁前后都布置了人手,又有这些羽林禁卫军高手协同守卫,应该万无一失了吧?孔杰把目光调回到阁顶的灯火处去——忽然直觉中便感到有些异样!
孔杰迅疾向前冲了两步,眼角里瞥见那几名羽林禁卫军的人,也发现了异常,正紧急向滕王阁入口处而去;他咬了咬牙,索性拿出飞天钩,直甩出去,提气一纵,猱身而上。
到了孔杰攀爬到滕王阁的飞檐之上,也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而当他在那生满青苔的正脊鸱吻处探出头来时,也终于面对了方才在滕王阁下面仰视时发现的那两个暗影。
无忧公主和莲准公子。
云裳愕然地看着他,忽然笑出来:“郑侍卫来得正好,我们这里还有不少美酒,郑侍卫不妨也来尝尝。”
此时那些沿阶而上的羽林禁卫军官员,也气喘吁吁地到了七层位置,仰头和上面的莲准进行着沟通。
孔杰阴沉着脸,翻到飞檐上头去。他真不明白,丝毫没有武功的莲准公子,和比没有武功也好不了哪儿去的无忧公主两个人,怎么就有胆子爬到了这么高,这么滑的地方来,还喝酒!
见孔杰不理会自己,云裳也笑笑,只随他罢了。却转头问莲准:“还在这里赏景么?”
“怎么不赏?”莲准向后一倒,倚在云裳背上,“江南临观之美,以滕王阁为第一,现在我们所在,又是滕王阁的绝顶之处,西山横翠、南浦飞云,尽收眼底,人生得意,当此为甚!美景如斯,美酒在侧,不醉上一醉,岂非辜负佳人?!”
云裳只笑:“难得羽林禁卫军都指挥使大人泛了这等酸腐之气,在下自当奉陪!”说着自顾倾酒如仪,竟也没把几步之外那十几丈高的危险放在眼里。
孔杰暗叹一声,有心用强带那个不畏死的无忧公主下去,却终究心中还是对莲准目前的身份存了一分忌惮;看看身边的险境,只得往旁边退了几步,留在暗影里,用心防备。
不过孔杰倒也没料到,两个人竟然都是海量,酒是让下面的羽林禁卫军送来一坛又一坛,两个人却都只见醉意不见醉态;而他这样陪着两人留在这里,居然也就陪了将近一夜的工夫。
真不明白这滕王阁顶上的夜风,有什么好吹的?而这两个目前风头正劲的少年俊彦,日日夜夜的厮混,也还没够么?何况两个人的谈话,也没有什么想象中的你侬我侬、打情骂俏;反而更像是风花雪月,聊来聊去尽是些什么“疏星”、“渔火”、“繁露”、“江城”之类的,完全不适合两个人的武将身份,倒像是那些酸儒腐仕、文官词客了。
不过有的时候两个人涉及秘辛的一些对话,还是能够引起孔杰的兴趣。
“楚小……侯爷,”莲准斜倚翠瓦檐头,懒懒笑道,“我怀疑你本来就是王子安的仰慕者;不然……怎么连家里的亭轩侍女,名字上都用了他的词句?”
云裳正乜斜着身子靠在莲准的腿上,举着那只陶斝照月,听见他问,便醉意恍惚地一笑,低声诵道:“王郎健笔夸翘楚。到如今,落霞孤鹜,竞传佳句。”
她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吟了这句辛弃疾《贺新郎·赋滕王阁》中的句子,说的正是当年王勃旧事。对于云裳而言,喜欢腾王阁,自然有很大原因是因为这篇洋洋洒洒的《腾王阁序》。不过若要问侯府中的亭轩侍女名字,她也只能说,“佩玉轩”、“鸣鸾苑”等处的命名,典故果然是出自这里;但能够肯定并不是“无忧公主”所为,毕竟这些名字已经存在很久了。
从那个神秘人出现之后,她已经能拥有无忧公主的记忆片段,但多数时候飘渺难懂,又常常和她自己原本的记忆重合,分不清真假正伪了。
莲准听她这样说,点头一叹,笑道:“无忧公主提起这句,果然应景,当浮一大白!”
说着,两人各自饮了,他却忽然坐正了身子,抱膝吟唱道:“高阁临江渚,访层城,空余旧迹,暗然怀古。画栋珠帘当日事,不见朝云暮雨。但遣意西山南浦。天宇修眉浮新绿,映悠悠潭影长如故。空有恨,奈何许!王郎健笔夸翘楚。到如今,落霞孤鹜,竞传佳句。物换星移知几度?梦想珠帘歌舞。为徙倚,阑干凝伫。目断平芜苍波晚,快江风一瞬澄襟暑。谁共饮?有诗侣。”
莲准唱的这一段,就是辛弃疾的整首词,诗中苍茫豪迈之情,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虽然他故意在“朝云暮雨”、“诗侣”等词上加重了语气,但依旧没有影响到整首词的意境表达。
而云裳也早端端正正坐好,捧着腮在那里听他唱。她本是不懂这些音律上的东西,但只觉得歌声低浑,竟似将那词中,这心中,一点伤怀悲茫的情怀,尽数地掏了出来,萦绕牵绊在五脏六腑之间,挥之不去。当这等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他歌中是否有什么调笑的意味?只痴痴地凝视着莲准,一径儿发呆。
莲准戏园子里红透的角色,自然看得出云裳那痴迷一样的神情所为何来,心中也不由得柔柔一动;索性拉了云裳的手,教她打着拍子,自己却又捡着历来吟诵滕王阁的诗词唱了几首,这次,却是苍迈激越的居多,别一番情思,一样的扣人心弦;云裳听了,只觉得满耳的杀伐豪气,英雄壮志,仿佛回到了那日的落日城头,看着陆慎如天神般勇武护卫平兴时,心中涌动的热血和感动;又仿佛,登高一瞰,俯览群山,天下俱在手中的豪情傲气——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古来多少豪杰,千载记风流……
其实当此时刻,不仅是云裳,就是一边旁听的孔杰、楼下的羽林禁卫军官员,也都渐渐惑于铿锵曲韵之间,心潮澎湃而无法自拔,无不暗叹莲准公子曾经当红梨园,竟是名不虚传。
就这样两个人断断续续一个唱一个听,不知不觉月已西斜,寒江潮落。期间莲准遣人去替云裳拿了大衣裳来裹了,依旧不走,也不顾更深露重,只在楼头闲话。一直打熬到了清晨时分,看了日出江花,水天一色;又看着平兴府城头兵士换了岗,这才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攀下檐头,在孔杰的协助下,离开了滕王阁。
“真的就走么?”
“就走。”
莲准回答完毕,抬头看看近在眼前的章江门,醉态酣然地笑了笑,甩开搀扶着他的羽林禁卫军官员,对着四周簇拥着的羽林禁卫军、皇家内侍卫队,还有章江门上众多兵士,团团作了个揖,又深深看了云裳一眼,这才轻展罗袖,慢舒歌喉,以贵妃醉酒般的娇柔姿态,唱了一支折子戏里的小段,【仙吕】【端正好】:“有意送君行,无计留君住,怕的是君别后有梦无书。一尊酒尽白日出,独揾翠袖泪如珠。且带朝华践长途,情惨切意踌躇,君则切记奴好处!”
据传,当时凡看到莲准都指挥使那样一舞一歌的人,莫不潸然泪下,竟是全忘记了他那样恐怖的身份,只觉得面对的,是一个将与夫君分别的娇滴滴的美娇娥……
莲准的一唱一念,都带着勾人心魄的力量,带着无比的真情切切,这样的莲准……怎么能让半酣的她不心动?不心伤?
而在一场欢宴之后……
之后,便是章江门开,云裳回,而莲准,却独自上了等候在江边的小船,顺水东去,回京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