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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务挺派了多批斥侯查探,突厥人真的是退兵了。他们在长城脚下扔下了上万具尸体,像一阵怪风一样消失无踪。
饶是如此,程务挺不敢放松,不敢懈怠,更没理由来庆祝什么胜利。他的神情当中,更多的是悲愤。
新来的六千生力军去驻守城防了,程务挺麾下的八百残卒总算得以喘息。薛绍带着三刀旅的人一起去慰问了他们。
当初被恶来麾下的老兵们试为毛头小子的第三旅新兵们,在经历了一场朔州攻防战与黑沙奇袭战之后,彻底的褪去了以往的青涩与懵懂,成了老兵们心目中真正的袍泽,而不是矮他们一头的新兵竿子。
再者,黑沙奇袭战的大胜,直接导致了突厥人的撤兵。因此,老兵们对第三旅的人开始分外的敬重,看待他们的时候,也由以往的“俯视”变作了“仰视”。
第三旅的卫士们分明感觉到了自己在老兵们心目的形象发生了改变,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一股强烈的自豪感与荣誉感,都以报出“我是三刀旅的人”这样的名号为殊荣。
一时间,三刀旅成了朔州城中一块无比响亮的金字招牌。就连新来的程齐之等人所率领的军队,也对“三刀旅”的大名如雷贯耳,对他们的事迹惊叹万分、引以膜拜。
凯旋归来的三刀旅,每个人都成了无上光荣的大英雄。只不过三刀旅生还这的有七十个人,人们不大可能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但是有一个名字绝对是朔州所有人都知之甚详、每天都要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
这个人,不是三刀旅的旅帅薛绍,也不是天神下凡的薛楚玉,而是那个号称“我胸大”的女中豪杰——安大将军!
在朔州前线和野战军旅这样的地方,女人绝对罕见,偶尔能见到一头羊可能都是公的。月奴既年轻又漂亮,本就是一朵另类奇葩的存在。再如果这朵奇葩能征惯战不输男儿,再加上她在战场之上立下了奇功,本身又是一个性情飞扬耿直爽利的风火女子——她不出名,就真是没天理了!
三刀旅的安大将军,成了整个朔州最为闪亮的绝对偶像。这里成千上万的卫士,或许有人不认识程务挺也有人不认识薛绍,但是绝对每个人都认识月奴。只要月奴往朔州城里一走,那绝对是集万千注目于一身,拉风酷炫到不行。
月奴开始有点不习惯,也有一点紧张。但是后来越来越享受这样的感觉了。以往她只是一个藏于深闺中的奴婢,不知闺房之外的世界为何物。现在有了这样的一场经历,她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是属于军队的。这虽然是一个属于男人的世界,但她生就了这样的性格、练就了这样的身手,如果不在军队里讨生活,那绝对是枉活一世!
以后要是能够一直留在军队里,那该多好!——月奴心里,有了这样的一种奢望。
不过想归想,月奴可不敢对薛绍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享受了一回英雄的待遇让她特别受用,但她始终没有忘了,月奴就是月奴,不管是在家里担茶倒水还是在两军阵前擒杀敌将,月奴永远只是公子的影子。
稍事安顿与歇息,朔州城里渐渐安宁。
次日,薛绍再来私下拜会程务挺。昨日入城后,薛绍已经听到了一些关于李仙童的风闻,今天就是要来问个清楚明白。
程务挺不加掩饰与修饰,把李仙童前前后后的一些言行举止,都对薛绍说了。
薛绍呵呵一笑,“这个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
“李仙童处心积虑要害死公子,公子莫非半点不惊不怒?”程务挺挺惊讶。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他要是不这样做,我反倒是惊奇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爷孙俩还会对程将军下黑手。”
“是啊,最初我也没有想到。”程务挺的神色一下就黯然了下来,重叹了一声一拳砸到自己的大腿上,“一万多兄弟,死得只剩八百了!——李崇义那个老贼胚,要是早几天派了援军来,我这些可怜的兄弟,何置如此?!”
薛绍双眉紧拧的点了点头,“李崇义身为行军长史,边关危机他不敢不发兵来救。但是什么时候发兵,就全在他一念之间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的心思十分恶毒,他仿佛就是要让程将军的麾下打个精光、元气尽失,但又不至于丢了城池、坏了国本,从而让他自己引火烧身。这个老贼胚,真是心术够深!”
“老贼,我与你誓不两立!!”程务挺双眼通红雷声暴喝,双拳怒砸而下,身前一案摆放茶水的茶几轰然粉碎!
“将军!!”门外的副将不知何故,慌忙入内。
“都出去,没你们的事!全都给我走远一点!”程务挺大声将他们斥退。
这种事情,手下的这些将军们不知道为好。因为他们非但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还有可能在心里留下很多的阴影与包袱。否则一传十十传百,这很有可能影响到军队和团结,和将士们对朝廷的忠诚。
就像那些明知被人陷害还会义无反顾上城杀敌的袍泽们一样,程务挺就算遭受了再多的委屈和辛酸,也只会装在自己一个人的肚子里。
为将三十年,程务挺一直都认为——既然身为统兵大将,就必须为麾下兄弟们的生死负责,也必须肩负起上面压来的重担。
“恶来将军,真的是一个很纯粹的好将军。”薛绍由衷的赞叹道,“我当以恶将军为榜样!”
“别!”程务挺摆着手苦笑,“程某太过愚钝,常年被那些掌权书生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害死了不知道多少肝胆兄弟。朔州一战,朔方军九死一生。我老程上万个血水兄弟,全都要埋骨于长城脚下了。如果老程能够聪明一点的早点识破老贼的险恶用心,能够聪明一点早点做出应对与防备,何至如此?”
“事已到些,将军也不必太过自责。”薛绍道,“常言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将军还是得要向前看,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听到这话程务挺醒了醒神,“你说得没错。死者已矣,我必须要对活着的兄弟们负责,不再让他们步上冤死之途。李崇义那个老贼,我是一定要亲手干掉他,为我死难的兄弟们报仇的!还有李仙童那个小杂碎,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样干掉!”
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没错,这爷孙俩都该死。但是所有矛盾的根源,其实都不在他二人。将军可曾相过,是在哪里?”
程务挺皱了皱眉,“老程数年难得回一次长安,人不在朝堂,罕知朝政之辛秘。只是隐约知晓,羽林卫将军李尚旦执掌北衙禁军,令天后颇为忌惮。二人势同水火,但是上面又压着一个皇帝陛下。因此,他们只能把争斗转到了私底下、转到了外地和边关。”
“程将军睿智,见地极好。”薛绍说道,“只不过稍有偏颇。李尚旦何德何能,敢于天后争锋?”
“……”程务挺略微一怔,会意的点了点头,也就不必说破了。
李尚旦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忠心走狗,皇帝让他对着谁吠,他就只能对着谁吠——那么归根到底,朔方军的惨死,其根源在于皇帝与天后的争权!
有些事情薛绍不大方便跟程务挺明说,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尤其是二圣之间的一些事情,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绝对是不敢过问、不敢议论的“政治禁挛”。
对于二圣之间的事情,薛绍知道的,远比这些时代的任何人都要多。
这些年来,皇帝李治由于身体、性格和才能等等各方面的原因,在施政治国的方略上极大的仰仗他的皇后。到现在,武则天已经直接代表皇帝在临朝称制了。
李治身为皇帝,普天之下唯我独尊。他虽然无力治国,但不代表他会甘心让出自己的皇权屈居于人后,于是他精心的把自己的皇后培植为执政代言人,然后他只需要管好自己的皇后这一个人,就可以了。
这些年来,皇帝李治对于武皇后是既委以信任与重托,又极力对她进行各种钳制,以防自己被完全架空。
在政治上,朝堂的军国大事——类似此次裴行俭率三十万大军北伐的大事,那是一定要李治出面才能拍板决定的。
在军事上,武皇后想要染指御林军兵权?休想!——李尚旦,给我咬她!
在人事上,宰相的任命权那绝对是李治牢牢掌握的,郝处俊在朝堂上跟武皇后叫板对抗了那么多年,要不老得快死了都不会从相位上退下来。至于其他的官员,李治大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当然还有一个例外:武家人不能随便当大官,犯了错误一定要重罚,实行双重标准。武承嗣和武三思不是刚刚就被扒了官吗?——皇后的娘家外戚想在李唐的朝廷上发展壮大,没门儿!
至于在经济、文化和生活等等各个方面,小事情李治都不闻不问,一但涉及到原则的大问题,李治是绝对不会相让的。甚至对于后宫争夺,李治也是一直背后操纵的。就拿王皇后与萧淑妃的惨死来说,如果没有皇帝李治的默许和授意,武皇后敢将这两个失势的前皇后与四妃之一,剁去了手脚泡进酒坛子里吗?
所以,别看现在武皇后都临朝称制了,归根到底,她也仍旧只是李治的一个代言人。
这就好比,李治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就算他常年在外面旅游不回公司,公司也仍是他的;武则天每天抛头露面管着公司里所有的大小事情,看起来就像是完全接管了整个公司。但实际上她也就只是一个ceo,只要李治一天还活着,公司就一天不会是她的!
薛绍的寥寥数语,让程务挺心中茅塞一开,顿时颇有一些心灰意冷之感。
“我等武夫,死则死尔,但求保境安民、报效国家。”程务挺喃喃的道,“却不想死于政争、死于阴谋、死于自己人之手!……程某为万余死难兄弟,寒心!”
薛绍也是轻叹了一声,我也挺寒心,但是这没办法。至高政治层面的二圣之争,会导致下面的人马出现两方派系,两方派系会因为暗争暗夺而出现伤亡,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万朔方军,只是众多牺牲品当中的一部分罢了。
要想从根源上消除这样的负面因素,只有一个办法——让二圣,变成独圣!
这种事情,谁能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