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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还顺利吗?”
话题太凝重,太敏感,吃完早餐回到欧洲公司总部会议室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章程托着下巴,若无其事地笑道:“还行,就是出境时挺麻烦,俄罗斯海关官员几乎每个箱子都要打开看,对食品和艺术品等控制很严,想给你带几幅沙皇时期的画都带不了。”
丹尼尔耸了耸肩,故作夸张地说道:“真遗憾,我还想收藏几幅呢,看来只能打消这一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克林斯曼博士再也忍不住了,一脸沮丧地说:“章,事情比你想象中还要糟糕,截止昨天下班时,已经有12个人向我提交了辞职报告。理由五花八门,拙劣得不能再拙劣,没一个能站得住脚,而且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
NB工业制造总裁施泰尔同样忧心忡忡,接口道:“很多同事提交了申请,这是他们的权力,董事会和监事会无权干涉。更可怕的是,随着申请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没申请的就很容易被视作为告密者。相互之间会猜忌,本来很和睦的人际关系面临着严峻挑战,可我们却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事态变得越来越糟糕。”
见章程朝自己看来,弗朗索瓦连忙说道:“总部东德员工不多,而且在加入NB电气前,他们极少是同事,所以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到自己了,丹尼尔轻叹了一口气,倍感无奈地苦笑道:“章,你知道,传媒的圈子很小,新闻网的很多记者和编导,又大多来自前统一社会党政府各新闻机构。他们不仅是同事,还有很多人是朋友。”
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章程微微点了下头,略作沉思了片刻,低声道:“或许应该请几位心理医生,毕竟真相太可怕了,我不认为他们做好了心理准备。”
真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提议,克林斯曼博士被搞的哭笑不得,直言不讳地说道:“章,我亲爱的小资本家,心理问题的确需要疏导,但对我们来说,怎么才能确保实验室和公司正常运作,怎么才能确保人员不会外流,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申请一旦获得通过,昔日的同事很可能会成为告密者,最好的朋友居然是“斯塔西”线人,对好不容易才把柏林NB实验室搞起来的克林斯曼博士而言,那简直是一场灾难。
章程能够理解他焦虑的心情,但还是摇头道:“博士,正如施泰尔先生所说的那样,申请查阅‘斯塔西’档案是他们的自由,我们无权干涉,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把影响降到最低,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有,就看你愿不愿意牵头。”
“什么办法?”
“章,我想由你发出一个倡议,倡议NB电气职员和NB实验室同事暂不申请查阅档案,为了我们的友谊,也为了我们的事业。”
“在飞机上,夏遥提出过同样的建议,可就算我们的朋友和同事不查阅,别人同样会去查阅。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社交圈子,圈子与圈子还会有重合,那些我们不想知道,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的事情,迟早会通过其他渠道获悉,所以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从不抽烟的章程,一反常态地管丹尼尔要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接着说道:“况且我是一个中国人,不是德国人,更不是东德人,由我发出倡议并不合适。”
克林斯曼博士可不这么认为,立即说道:“至少可以把影响降到最低,章,我亲爱的小资本家,你虽然不是东德人,但你同样是被监视者,这一点已经获得了联邦安全档案委员会的确认,在这个问题上你有发言权。”
他们显然早就商量好了,丹尼尔也深以为然地附和道:“章,博士说得对,由你发出倡议最合适,毕竟你的国籍和在东德的经历,决定了你只是一个被监视者,而不可能是告密者。可以做到客观公正,不像博士和总裁先生那样需要避嫌。”
克林斯曼博士和施泰尔总裁一旦发出公开倡议,很容易会被人们认为他们自己有问题,从这个角度上看,同样被监视过的自己,的确是一个发出倡议的合适人选。
尽管清楚地明白,就算发出倡议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章程还是同意道:“好吧,我接受你们的提议,以博士朋友协会会员和NB工程师协会会员的身份发出倡议。”
“倡议书我们准备好了,就等你签名。”
准备得挺充分,章程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一边签名一边说道:“那么多年同事和朋友,多多少少应该会有一些人响应,但其它工作同样需要做,比如我刚才说的请心理医生。”
克林斯曼博士一口答应道:“没问题,回去后我就联系心理诊所。”
“还要联系教会,先生们,面对这一问题,我们需要社会各界的帮助。”
又是心理医生,又是神父的,丹尼尔忍不住问道:“章,这能起到什么作业,我不认为这对我们能有什么帮助。”
章程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丹尼尔,你考虑的是申请查阅之前,我考虑的是申请查阅之后。从接到安格拉的电话,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看到自己的档案,我会不会愤怒,会不会沮丧?
如果真一些朋友曾为‘斯塔西’工作,并且反对我、背叛我,那我很可能不得不接受他们是‘假朋友’这一事实。我会难以接受,同时也会感到释然,因为我终于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他想过,克林斯曼博士和施泰尔同样也想过,毕竟他俩在东德生活了大半辈子,而不像章程那样在统一社会党政府统治下只真正生活了几个月。
看着他俩若有所思的样子,章程继续说道:“我想我会试图与一些背叛了友谊的人交谈,对东德而言我只是一个外国人,一个过客,只要不做危害东德安全的事,‘斯塔西’不会伤害我,就算做了一些与身份不相符的事,顶多也就是被驱逐出东柏林。
事实上我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是被监视而已,但那些受到伤害的呢?他们肯定会认为那些背叛友谊的朋友甚至亲人,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这对受害者来说很重要。
他会找他们谈,我想有人愿意,但肯定有人会不愿意。有可能是不诚实,也有可能是不想面对自己的过去。如果他们回顾过去,就必须面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就必须与自己和自己的过去对抗。”
虽然有些凌乱,但都是肺腑之言,克林斯曼博士重重点下头,五味杂陈说道:“如果我看了档案,我想我也会去问。”
“愿意交谈的人,他们愿意面对自己的过去,但相互之间肯定需要寻找一种新的关系。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受到那么多伤害,之前的朋友甚至亲缘关系都要重新定位。”
说到这里,章程话锋一转:“大家心里都清楚,倡议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最多只能延迟这一切发生的时间,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地想到将来,想到友谊走到尽头,想到人际关系即将分崩离析时该怎么办?
宽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尤其对那些饱受伤害的人,我不奢望将来还能像现在这么和睦,但更不想因为这个原因让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实验室就这么人去楼空,所以只能在寻找一种新的关系上想办法。”
“章先生,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确比我们看得远、想得多。”
施泰尔总裁的话音刚落,克林斯曼博士就把章程刚签名的倡议书撕成了两半,蓦地起身道:“章说得对,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实验室不能用这种方式来维持,这对我们来说是挑战,也是机遇,一次甩掉历史包袱的机遇。”
倡议人们不去申请查阅“斯塔西”档案,就等于给柏林NB实验室、NB工业制造以及BNB新闻网埋下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
抱着一颗炸弹,怎么可能有心事搞研究、干工作?
只有一举清除隐患才能轻装上阵,之所以在倡议书上签名,只是不想让克林斯曼博士和施泰尔总裁失望,克林斯曼博士终于想通了,章程很是欣慰,起身说道:“博士,用我们中国的话说,这叫长痛不如短痛,现在或许会很痛苦,但为了将来,承受这些痛苦完全是值得的,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有太多太多的工作需要提早准备,就NB电气和柏林NB实验室同事就申请查阅“斯塔西”档案事宜达成共识后,克林斯曼博士和施泰尔总裁便匆匆回去了。
令章程倍感意外的是,尽管博士在公事想通了,但个人却依然坚持之前不申请查阅的决定。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丹尼尔感慨地说道:“他不是没做好心理准备,而是不想失去朋友,更不想失去亲人。”
德国最独特的成就,在于它把自己与人类历史上最血腥的世纪里,最糟糕的两个政治体系中最黑暗的罪恶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纳粹”、“党卫军”和“奥斯维辛”这些单词,已经在全球范围内成为了法西斯主义非人性的代名词。而现在,“斯塔西”这个词也成为了共产主义秘密警察恐怖的世界性代名词。
记得几年前第一次来柏林时,章程就为这样一个难题而迷惑不解:纳粹的邪恶是如何吞噬这片有着辉煌文化的土地的?
他尝试着去理解,魏玛柏林的人民在阿道夫-希特勒登场之后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行为?在这些问题中,有一个最让他困扰不已:在国家组织的罪行面前,是什么样的品质,什么样的血统,可以让一个人成为抵抗战士而另一个人成为合作者,让一个人成为克劳什-冯-史陶芬伯格,牺牲自己的生命去试图暗杀希特勒,而让另一个人成为阿尔伯特-斯佩尔?
后来到了柏林墙的这一边,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正在另一个**之下面对着类似的难题,尽管新的**并没有带来那么多真正的杀戮,但同样的恐怖。
直到今天,他仍记得一次拜访物理化学中心一位教授回来的路上,陪他去的一位朋友在耳边低语说:“小心,浮士德是为‘斯塔西’工作的!”而那位教授现在不仅是朋友,还是柏林NB实验室的同事。
想到不久的将来,他会收拾个人物品离开实验室,章程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回头看了一眼匆匆赶来,正拉着夏遥问这问那的二姐章琳和娜塔莎,若无其事地问道:“丹尼尔,亲爱的朋友,感觉新闻网总裁这个职位怎么样?”
“棒,棒极了。”
“这么好?”
“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丹尼尔紧盯着他的双眼,一脸诚恳真挚地说:“章,感谢你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成就了这个梦想。”
章程朝正看着自己的娜塔莎微微点了下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梦想改变未来,这是我们口号。”
“可是很多人的梦想,将会因为‘斯塔西’的档案而坚持不下去。”丹尼尔把抽半截的烟狠狠一扔,咬牙切齿地说道:“该死的联邦政府,简直是在帮我们裁员,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不可以等十年或二十年再解密吗?”
安格拉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尽管包括科尔总理在内的很多政要,强烈反对公开“斯塔西”档案,但联邦议会依然认为有必要通过公开档案,对极权主义政权的态度,以及如何塑造未来的社会达成共识。
因为德国在20世纪先后经历了纳粹和实行社会主义制度的民主德国两个**政权。只有吸取历史教训、不忘**统治,才能有效的培养良知,培养人们对民主社会价值的意识。
开放档案是大势所趋,谁也改变不了。
章程不想再讨论这个沉重的话题,一边往大厅走去,一边饶有兴趣地问:“新闻网现在怎么样?除了刚开通的体育频道外,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市值高不等就能盈利,尤其对于BNB新闻网这个立足于德国的新闻机构。尽管收视率那么高,但德国法律有明文规定,新闻类节目在播放中、播放前后,不允许接受赞助、广告插播或产品置放。
BNB德语频道24小时播放新闻,不像那些综合性的频道可以插播广告,没有广告就没有收入,只出不进,简直就是在赔本赚吆喝。
要不是还有国际频道、西班牙语频道、阿拉伯语频道,以及《德意志快报》、《新闻周刊》和《环球快讯》几个平面媒体,早坚持不下去了。
“德语新闻频道的问题必须解决,我正在寻求行业协会和议员们的支持,毕竟新闻类节目禁播广告的法律条款对我们太不公平,也不合时宜。”
“让议会修改方案?”
“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丹尼尔顿了顿,接着说道:“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在这里抄袭电视节目创意是合法的。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一台的节目协调人在接受采访时竟然厚颜无耻地声称‘英语国家电视节目市场如此之大,他们当然不会重视德语国家的市场,因而他们的大量项目也都是针对英语国家观众的’。
言外之意,作为强势的英语国家电视节目既然不管德语国家,那么我们也就只有照拿不误了。整个电视市场缺少必要的法律法规,对电视节目模式没有版权保护,创意在这里一文不值,简直是德意志的耻辱。”
难怪给了他那么“创意”都一直没有付诸实施呢,原来是担心被抄袭。章程乐了,笑问道:“这么说你准备推动联邦议会制定相应的法律法规?”
“当然,我们有理由这么做。”
丹尼尔脸色一正,煞有介事地说:“首先,我们的德语新闻频道综合收视率在全国最高。这是经具有50多年历史、总部设在纽伦堡的国际著名市场研究机构GFK集团(即消费、市场及销售研究会)统计的,谁也无法否认。
其次,我们的德国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真正的全球性媒体。不像德新社只发布新闻稿和图片,德国之声只进行电台广播。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尤其在海湾地区和拉美的西班牙语国家,已经超过了CNN和ABC等国际同行。
如果联邦政府不认真考虑我们的诉求,不给我们营造一个良好的发展环境,那我们只能做一家不为德国观众提供即时新闻的德国新闻机构。”
去年全程直播了苏联政变和苏联解体,今年把触角一下子伸到了全球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由于有自己这个重活人士提点,以及与沙特和科威特政府良好的关系,相关报道又能抓住观众的眼球。
比如两个月前爆发的波黑战争,比如热得不能再热的海湾问题,又比如正闹得欢快的洛杉矶骚乱……好不容易才能重操旧业的东德记者不怕死,他们的身影活跃在只要有战争和骚乱的热点地区,以至于发回的新闻根本播不完,只能剪辑剪辑再剪辑。
如果说NB工业制造是东德的骄傲,那么BNB新闻网完全可以算得上德国新闻界的骄傲。再加上现在又有德国二台这一德国第二大公法电视台,以及卢森堡电视台这一德国第二大私营电视台入股,作为BNB新闻网总裁,丹尼尔完全有资格提出这一诉求。
章程想了想,又问道:“有几分把握?”
“阻力很大,前天在波恩开会时,我跟协会的几个老混蛋吵了一架,把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们已经习惯了现在这种运营方式,说得好听点是墨守成规,说得不好听是不思进取。”
“这件事很麻烦,需要广泛的支持,我帮不了你,甚至连安格拉都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想办法。”
丹尼尔重重的点了下头,倍感无奈地苦笑道:“所以我现在不得不跟那帮议员打交道,跟他们说好话,给他们陪笑脸,除了贿赂之外几乎什么都干。协会那帮不思进取的老混蛋也在干同样的事,今天支持我,明天支持他们,那些摇摆不定的混蛋议员简直像只变色龙。”
章程拍了拍他胳膊,哈哈大笑道:“政客嘛,都这样,实在不行就多请几个说客,就算用钱砸也要把他们砸到我们这边来。”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