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掺了安神草的汤药果然十分有效,不出半个时辰,九辰就握着书册睡了过去。
在梦中,在枝枝交错的青色花朵与根根相连的薜荔之间,他第一次看清,躺在宫殿里的女子,身着一袭火红色的长裙,如烟霞,如火焰,如业火红莲,在水底静静燃烧着。
宫殿正中央,放着一面水镜。九辰走过去,正想看清她究竟长什么样子,周遭薜荔女萝,猛然爆长,变作枯藤老树,从四面八方向中央缠绕蔓延。原本浮在水面的青色花朵,亦化作冰刀草刃,铺天盖地的坠落下来。紧接着,水镜碎,宫殿塌,天与地都剧烈震荡起来。
杀机重重,似真似幻,九辰猛然惊醒,竟是冷汗透衣。
冰凉的月光洒在窗上,剑影交错,杀机暗藏,两道黑影无声飘落,潜伏在窗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此等身法,应是暗血阁的缁衣卫,昼伏夜出,动若鬼魅,常被称为“影子”。九辰略一蹙眉,十分纳闷梦里梦外的杀机究竟从何而来,右手习惯性的摸住了麒麟剑剑柄。
黑暗中,一股温热的气息忽然在他耳边荡起:“别动,是我。”
九辰蓦地睁大眼睛,偏过头,难以置信的瞪着与他并肩而躺的人。那人毫无自觉的又向他靠近了一分:“帮我解决他们。”说完,轻燕一翻,点足掠上了房梁。
殿内唯一的烛火缓缓亮起,九辰披衣下榻,慢吞吞得去案边倒了碗茶,朝窗边走去。
两名影子心存忌惮,果然踏风而去。九辰推开窗,对着清寒长夜,悠然喝完那碗茶,才道:“出来。”
幽兰从梁上翻落,一把扯下蒙面黑巾,道:“我已查清,策划这次刺杀行动的,是九州第一杀手组织「修罗」。明染糊涂,才会被利用,以至于连累了姑姑。”
修罗?九辰默念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词,忽然勾起嘴角:“楚人果然不知足。”
当夜三更,两名自称暗血阁阁主座下黑袍使者的少年手持暗血令,悄然进入了血狱。
被锁在狱中的青衣人转过身,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并无太多惊讶,只微微一笑:“是你,巫国的小世子。”
墨色兜帽下,露出少年清俊的眉眼:“我该称你为「离恨天」,还是「鬼面修罗」?”
青衣人审视着他们,一笑置之:“都可。”
他双侧琵琶骨,被两条铁链穿透,一身青衣,染满斑斑驳驳的血迹。可此刻,他掸袖而立,谈笑自若的姿态,却高傲圣洁,凛凛不可侵犯,一如谪仙。
何等信念,才能隐忍至此。
离恨天将视线转移到九辰手中的暗血令上,道:“是风南嘉让你们来的?”
九辰道:“如今,母后被禁足宫中,全拜修罗所主导的那场刺杀行动所赐。只有你,能证明真相,还母后清白。”
离恨天目光变得奇特,似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多年,风南嘉还是改不了痴人说梦的毛病啊。我恨不得能将她挫骨扬灰,岂会助她洗掉冤屈?何况,风国人,确实参加了那场行动,何来冤枉?”他不失优雅的评判。
此人与自己的母后有恩怨,在上次他夜闯世子府时,九辰已经察觉到。而这一切的根源,恐怕都有此人所背负的秘密有关。
“你们回去吧,我不会帮她的。”离恨天背对着他们,显然不愿再多言。
站在后面的幽兰急道:“如果你肯帮忙,事成之后,我们立刻放你离开。”
离恨天冷笑道:“谁告诉你们,我想离开这里了?”
幽兰水眸一惊,暗道此人当真难缠,有些着急的去看九辰。
九辰盯着离恨天背影,道:“你知道,当日你遁入巫王宫,我为何只在西苑布下了陷阱?”
离恨天果然身体微震。
“我知道,你一定会去那个地方。你随使来沧冥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九州公主的血脉。因为,你还有第三个名字,叫云意遥。”
离恨天蓦然转身,隐在袖中的手,暗暗颤抖起来。肩胛被折磨的痛楚,亦清晰起来。
云-意-遥,这是很多年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将这三个字从尘埃中挖出来。
九辰暗暗松了一口气,道:“你现在不想离开这里,也不过是为了此事。我若把你的目的告诉父王,你觉得,你还有实现夙愿的机会么?”
离恨天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看着狱外的少年:“你究竟想说什么?”
九辰扬起嘴角:“我是讲义气的人。若你肯把神女枝给我,我不仅不会告诉父王,还会帮你。”
“怎么帮?”
“有了神女枝,我就能帮你救出他,让你们见面。”
离恨天断然摇头,道:“不,这决不是风南嘉的条件。她恨不得把那孩子置于死地罢,怎会助他出西苑,给她的孩子树立对手。”
“没错,这是我的条件。”牢外的黑衣少年,笃定道。
离恨天满是惊疑:“你为何要救他?”
九辰轻笑:“因为,只有这个条件,能打动你。”
更深露重,薄薄的清寒,铺洒在浓黑的暗夜之下。
一道影子,无声潜入冷寂荒凉的西苑之中。这座极少有人踏足的宫苑,因为上次那场火灾,愈加衰败不堪。唯一不变的,就是思戾殿内那盏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烛火。
影子落在殿阶之下,无声跪落,隔着夜空,以内力传音:“阁主,世子殿下去血狱见离恨天了。”
片刻静默之后,殿内才传出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声音:“若主上问起世子行踪,你该如何回答?”
影子平静回答:“属下只知,殿下今夜从未出过沉思殿。”
“今夜知情者,想办法处理掉。”淡淡吩咐完,里面的少年便不再说话。
夜风穿木而过,沉寂落寞的宫殿之中,缓缓传出击箫之音,一节一节,无章法,却不凌乱。
影子等了会儿,见主人再无命令传来,复无声无息的点足离去。
按照离恨天所言,早在随使赴沧冥的路上,真正的神女枝就已经被他用假枝替换掉。他亲手培植了半年的假枝,骗过了所有人,包括西陵韶华,包括巫王。
狱中,他面朝冷壁,怅然而叹:“只愿,你能说到做到。”
夜半时,正是冷月照壁,孤衾寒衣,他语间尽是萧索落寞:“我曾允诺,要替她守护好神女树,一生一世,决不让九州因此再起烽烟。我,终究是负了她。”
出了血狱,九辰先用短笛召来阿蒙,让它把消息传给南隽,才和幽兰连夜赶往「修罗」在巫国的据点——浮屠岭,去寻找真正的神女枝。
幽兰忍不住感叹:“殿下这一石二鸟之计,真是厉害,既达成了多年夙愿,又可助姑母赢得反击机会。”
九辰默然不语。只因,他努力了九年的事,能不能成功,不仅要看人为,还要靠天意。
被炸毁的子午亭上,重新建起了草庐。草庐下,悬着一盏破旧的油灯,一个黑袍人正坐在轮椅上,大碗大碗的喝着酒。
见有人靠近,他煞是凶恶的甩了句:“是离恨天那小子让你们过来的?”
音中之浩然浑厚,不同于一般老者,只要听过一遍,就很难忘记。
两人同时忆起,当日,巫茵茵被绑上浮屠岭,就是此人带着梦、寒二老困住了巫王。
九辰抱臂沉思片刻,才走到老者面前,轻施一礼:“阁下既然知晓内情,必不会阻拦我们带走神女枝。”
黑袍人扬袖豪饮一大碗,痛快应下:“只要老夫高兴,不仅不阻拦,危急时刻,还会助你们一把。”
幽兰翻眸,甚是无语:“高兴不高兴,都是你自己说了算,这可不公平!”
说罢,她亮出一双弯刀:“依我看,咱们还是按江湖规矩,刀剑定胜负。”
黑袍人乐得大笑:“跟小丫头打架,没意思!”他指着满草庐的酒坛子,一本正经的保证:“谁要是能陪我这老酒鬼喝光这里的酒,我就高兴。”
这草庐内足足有五十多坛酒,只怕三天三夜都喝不完,幽兰捣了捣九辰:“你不觉得,他在耍我们么?”
九辰点头:“的确是。”说完,轻轻勾起了嘴角。
幽兰十分同情的看着他,颇是无奈:“也难为你还笑得出来。”
九辰侧首,表情极是认真:“我是担心,酒太少,不够喝。”
幽兰睁大水眸,露出惊呆之色。
九辰继续道:“从小到大,除了父王之外,想耍我的人,最后都是被我耍了。”
然后,他伸出手:“借你的埙一用。”
幽兰从怀中掏出新做的兰埙,摩挲片刻,半信半疑的递给他。
夜空中,骤然响起一阵刺耳、怪异的曲调。
幽兰望着正站在月下认真吹埙的少年,忽然明白了什么,柳眉微蹙:“这不是引马曲。”
九辰断断续续吹完一段,才道:“当然,这是引猴子用的。”
幽兰:……
不到一刻,从四面山林中冒出的猴子就迅速占领了整个草庐。九辰捡了颗石子,打破酒坛子,馋嘴的猴子们立刻一涌而上,抬起坛子抢着往嘴里灌。几只胆大的猴子,甚至围到黑袍人身边,上蹿下跳,试图去抢他手里的那坛酒。
幽兰彻底惊呆。
黑袍老者哼了声,拂袖赶开那群猴子,转着轮椅出了草庐:“好一个驭兽之术!小子,你这招是从哪儿学的?”
九辰把玩着那只兰埙,黑眸明亮而幽深:“九州之内的驭兽高手,几乎都出自鬼方国。我只是有幸结识了一人,学了些皮毛。”
隔着蒙面黑绫,黑袍人抬目打量不远处的少年,只一眼,他搭在轮椅上的手就抑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日后,这双眼睛,会救你一命。”他霸道的盖棺定音,声音黯哑,如暮鼓老钟。
这话说得无理又诡异,九辰有些古怪的看着轮椅中的神秘人,陷入沉思。
幽兰收起弯刀,拍拍九辰肩膀,寥作抚慰:“无妨,此人脑子多半有病。”
黑袍人挥袍,往草庐一指:“最左边的酒坛子,里面装的是石头,往左转两圈,就能打开密道机关。神女枝,就在密道的暗河底下。”
两人到草庐里试了试,酒坛一动,脚底石板沿着裂缝分开,果然露出了密道入口。
幽兰搬来数坛酒,悉数砸进密道,确定没有机关埋伏,才和九辰一前一后闪了进去。
黑袍老者扣着轮椅扶手,唤道:“泷歌。”
草庐后,缓缓走出一人,亦是通身隐在黑绫衣之中。
黑袍老者磔磔怪笑:“把密道里的机关全部打开,我倒要看看,巫启家的小子,究竟有多少本事!”
“是,主上。”冰冷而淡漠的声音,轻轻飘散。
黑袍人转着轮椅回到草庐,双掌运力,袍袖大鼓,顷刻间,满庐的猴子都被他内力震得筋骨寸断、变成一滩滩血肉,铺满地,挂满庐。
泷歌扫掉溅在身上的碎骨,合上密道机关,轻步离去。
黑袍老者拨开那些堆在一起、血肉模糊的猴子们,从下面拎出一坛酒,继续一碗一碗的喝了起来。
次日,天色蒙蒙亮时,泷歌再次出现,道:“主上,他们带走了神女枝。”
黑袍人终于搁下碗,喉间发出沙哑音节:“是破阵还是毁阵?”
泷歌语间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七破二毁。”
黑袍人击掌,又是一阵诡异的笑:“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据说,真正的神女枝折断之后,会流出血一样的液体。
幽兰拿起穿着红线的碧枝,在日光下反复打量,十分犯愁:“万一又是假的,怎么办?”
九辰靠坐在石壁之后,咳得十分厉害。闻言,伸出手:“把东西给我。”
幽兰挨着他坐下,便见九辰捉起一片碧叶,直接折了下去。叶柄和枝茎中,果然缓缓溢出几滴血红液体。那片叶子,却迅速的干枯了下去。
幽兰舒了口气,轻轻笑道:“是真的。”
九辰侧过头,又咳了几声,然后把神女枝递回给幽兰:“将它转交给母后,记住,不要用之前的联络方法。”
幽兰满是询问的望着他,九辰点头:“我们被跟踪了。”
幽兰打量浮屠岭四周,尽是深不见边的茂密丛林,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山贼设下的陷阱。若再遇追杀,只怕凶多吉少。九辰伸出右手,嗓音低沉:“把你的埙给我,我困住他们,你走。”
“要走一起走,如果丢下了同伴,我还怎么做将军。”幽兰收好神女枝,不由分说便要拉起他。
九辰靠着石壁,看着身旁的少女,忽然失笑:“对不起,我是真的走不动了。把埙给我。”
幽兰这才看清,他左边袖口处,正滴滴答答的流着血线,整条左臂,都浸染在血色之中。她哑然失色许久,眼眶倏然一红:“我可以给你埙,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
错愕间,九辰来不及反应,旁边的少女忽然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语:“等我回来。”
“好。”
得到答复,幽兰起身,挥了挥手臂,便闪身没入林中。
林外,埙音缕缕,吹的依旧是她听不懂的怪异曲调。顷刻间,无数飞鸟倾巢而动,乌压压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飞去。
幽兰驻足停顿片刻,加快速度向山下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