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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应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连州新阳。
午间的大日头高挂在空中直晃着眼,街边杨柳蔫蔫地打着叶卷儿,仿若只要轻轻碰擦一下就会生出烟来。
疫情严重的城南三坊,却有一队人正顶着烈日行在空荡的巷道上挨个敲着户户紧锁的院门查人送医。
随行的衙役班头黄四晃晃脑袋狠咽了口唾沫润下了干涩的嗓子眼儿,忙不迭地追上了将要折进一条窄巷的队伍,拦住了领头的一个白发道士。
“广明道长!这嘉桂巷咱们就不必去了!这巷子里十九户人家在三天前已尽腾空。查出病症的送进了疫防营,他们的家人也集中拢到城北贵宁坊住着去了。”
老道士犹豫地停住步子,倾身踮脚向巷子里望了望,果然瞅见巷口两户人家门前贴着带着官府朱印的封条。
突然,一把清亮的少年声音对着黄四不满地冷哼道:“你昨个儿在锦里巷也说绝无疫者留滞。结果不还发现了一个?那一家还拿菜刀面棍招呼我们呢!”
又是这家伙?
十几人的队伍半道半俗混杂,一个个脸上都拢着用以挡尘防疫的细麻面巾,可黄四一听声就辨出了这几日一向爱找麻烦的那个小道士。
“我的小道爷哟!”,黄四强忍着火气,凑上前对着刚才揭短的小道士作了个揖。
他苦笑着解释道:“小的这一次真没说假话!别的地方有人赖着住,可这巷子里七天前有户人家一夜之间死光光,所以住在这儿的人都特听劝。”
只是黄四的话音还飘着,原本站在他面前的小道士已仄身钻进了巷子里。
“百姓护亲恋家难免会有失当之举。疫情重大,还是查了清楚再说!好歹巷子也不算长,咱们跟着小十七每家每户都拍拍门喊喊就得了!”
玄明道长不好意思地冲着黄四笑挤了下眼,鸡爪手提溜起半脏道袍,三步并两步地就跟到了少年道士的身后。
这叫什么事?
不说这一来了新阳就对县太爷指手划脚张罗建疫营的老道士广明是洛京玄清观的现任观主?
可这几日眼见着老道简直就是时时被那个小十七牵着鼻子走的。
纵容娇惯!难不成那小子是老道士的亲孙子?
黄四懊恼地往地上使劲地跺了一脚,接着吡着牙咧着嘴,一瘸一拐地跟着跑了过去。
行到巷子中间,黄四忍不住抬头望了望一户人家伸出院墙的梧桐枝桠,又狠咽了口唾沫。
巷子里人家搬得快,还有个说法是这巷子里闹鬼来着!
这么挨家挨户地闹腾喊着,可别真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给喊出来了。
黄四心底发虚,更觉脖颈后凉凉飕飕地吹过一丝冷风。他连忙跑两步急跟紧了他看着应该也懂些降妖驱鬼的广明老道身后。
嘉桂巷的巷道不算长,十几人分散开各家拍门相唤,不过一刻就很快就走到底,也自然一无所获。
“十七!咱们走吧!”,广明老道回头招呼着还踟蹰在巷子中不肯跟上的小道士。
黄四也立即扯着嗓子跟着叫了起来,“广明真人!县太爷可还等着您午后谈事儿呢!”
“真烦!晚上我自个儿一人再来看看!”
小道士的手遗憾地摸了摸一扇门板的封条,自言自语似的低声一叹。
紧接着,他扭头清亮地应了声喏,急捣着步子向着巷尾的队伍跑了过去。
夜色渐沉,一弧残月清清冷冷地挂在梧桐梢头,沉寂阴冷的僻巷由远而近响起了一阵儿沙沙的脚步声。
“白日感觉到的气息是这里?一定没错的。”
大晚上偷溜来的小道士独立在一处矮墙外,仰头确认着方位,自问自答。
浅淡不明的月光在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勾出一圈模糊的轮廓,格外的柔和细腻。
弃屋里暗潜的微弱气息,不禁让在黑暗蹑步而行的小道士恍然想起了六岁时第一次跟着师傅进深山寻找罕见毒虫的情形。
那时师傅就交待要小心翼翼地释放善意,否则只要稍有偏差,就会把看似狰狞实则胆怯的小生灵吓得遁行无踪。
孑然一身躲藏在废屋中的病患也应当害怕着外界不熟悉的一切吧?
本来在白天时,他就已觉察到有人在他拍院门时靠近了门板,可是老道与黄四接连的喊声又讨厌地将人吓跑了。
广明老道士活到古稀又如何?
夜风中瞬纵即逝的淡淡毒息,也只有自己这样拥有天生觅毒灵觉的才找得到!
好容易才确定了那人藏身方位的小道士微微翘起了得意的嘴角,单膝踞跪在一张矮榻前,忍住了伏身相探的冲动,只将一只手伸进了黝黑的榻底。
“你就在里面,对不对?我叫萧承煦,是从京城玄清观来的。身为景朝百姓,你应当听说过皇家御封的玄清观吧?还有玄清开山祖师徐老神仙……”
一种怪异感觉突然又一次浮上了萧煦涵的心头,原本他笃定就藏在榻下的人好象又瞬息之间凭空消失了,就如白天突然从院门后迅速不见一般。
莫不世上真有鬼怪?
胆大包天的小道士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继续用清朗的声音对着一片虚空耐心劝说。
“我自幼习医,是京城里有名的阎王敌!不管病人的病有多重,我都能抢下命来……”
“再说,城中疫营不仅有玄清道众还有从各地陆续赶来的名医,不管何种重疾总有法治……”
连吹带哄,该说的话都已说过了。榻下还是半点动静也无。
有些词穷的萧承煦失望地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硬憋着口气,还是一动不动地搁着已伸进榻底过了半个时辰的手,静静相候。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只手指突然凭空出现在黑暗之中,怯怯地点上了小道士温热的指尖。
真的是人呢!想来刚才是吓得缩到更里面去了。
萧承煦展颜露齿一笑,任着暗里一只正瑟瑟发抖的小手慢慢地搁在他的手掌上,闭上了双眼静心相揣。
手的骨架小巧纤细,躲在里面的应当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肌肤透着郁郁寒气,掌心密密麻麻布着绿豆粒大小的肿疮颗粒摸着更如刚从寒渊之底捞出的冰砾。
“你都病得都快要死……你的家人居然就这样把你独自丢在这里,任你自生自灭?!”
萧承煦忍不住地怒吼出声,接着慌忙反手扣住了象是又想要逃的细瘦手腕。
榻底人只无力的挣扎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
小道士额头上不觉瞬间爬满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他费力从榻下扒出来的小姑娘眼看着已然昏厥,脉搏微弱几近于无。
阎王敌,不过是萧承煦自吹罢了。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无人在旁护持帮衬的情况见着了濒死的危急病人。
几根用于急救的暗赤色长针迅速扎上了女孩的穴位,刚一见她的眼角稍动,萧承煦就惶急地拍了拍女孩布满了豆粒疮毒的脸颊。
“喂!你醒醒!快醒醒!”
没有半点血色的双唇嚅嚅动了动,小道士连忙附耳贴了过去。
“凌……霜……凌霜……”
“林霜?!你叫林霜对吧?”
急切的问话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小道士惶恐地探了下女孩子的微弱鼻息,紧握住着她的小手,带着浓浓的哭腔哑声急切唤道:“林霜!别死!林霜!你可千万不要死了……”
“凌霜别死……”
榻上昏沉的女孩子被小道士的碎碎念牵着发出了声模糊的呓语,一颗豆大的晶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萧承煦不禁愣了一下,然后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了个白瓷瓶,倒出了一粒蚕豆大小的血红色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