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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秦淮,流光溢彩,与明月争辉。
自唐末杨行密经过多年血战割据东吴以来,大体上采取息兵保境之策,而北方走马灯似的政权又无暇南顾,因而这数十年来东南得以偏安一方,金陵城几乎没有遭遇过战事,休养生息之下,它已经成为天下最富有最安定的一座城池。
单就是秦淮河上的画舫,达官贵人与豪绅巨富竞相一掷千金,竞相骄奢阴逸,过着似乎无忧无虑的生活,与其他久经战火的地方相比,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韩奕再一次光临秦淮河,这一次,他并不是因外乡人好奇心的驱使而来,而是受邀而来。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次却是李金全与皇甫晖这两位武将邀请他来喝花酒。
李金全与皇甫晖这两人的身份敏感,因为他们大半生都曾在北方为将,又都是先后南逃至江南为官的,他们享受着金陵朝廷给予的高官厚禄,都是位兼将相之辈。
前者身高八尺有余,只是双腿因少年时久在马背之上而显得有些罗圈。想当初,作为沙陀人,李金全原本是明宗李嗣源的家奴,历经李嗣源、李从珂两代皇帝,在节度使任上,横行不法,后晋时又杀了石敬瑭派遣来的官员,石敬瑭疑心他有异志,派兵进逼,李金全自知不敌,遂横心南奔金陵,直至今日。
皇甫晖则是中等个头,脸上长着横肉,看上去有些凶悍。他是在开运末契丹人大举南侵的背景下,自密州刺史任上南逃至江南的。而那时,韩奕奉亡母之命,挟弓离乡,杀敌报仇,走上了自己的从军之路。
这二人或许属于见风使舵之辈,但他们应该说是唐军中少有的既知兵又有丰富作战经验之人,尤其是熟悉中原军队的作战方式。所以,这些年他们在江南,虽然谈不上是朝廷柱石,但也颇见任用,至少都是位兼将相之辈。
李金全与皇甫晖今日二人联袂宴请韩奕,这让韩奕既警觉又好奇,因为他在想难道他们身为北方降将,与自己这个北方使臣私下宴饮,就不怕金陵朝廷猜忌吗?
金陵的美酒醇香绵长,江南的女子婉约甜美,名伎张丽娘的琴声与歌声也同样让人回味难忘。
温柔乡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李金全这个沙陀后裔眯缝着双眼,似乎陶醉于歌舞之中,而老将皇甫晖则抱着双臂,那张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韩奕不动声色,也沉浸在美酒佳人的气氛之中,直到三支歌舞结束,皇甫晖这才打破沉默,呵呵笑道:
“高爵厚禄,美酒佳人,人生夫复何求?”
李金全在旁却故意挖苦道:“皇甫老弟,你忘了你当初南奔时丧家之犬的模样了吗?同处契丹肆虐中原之时,北海侯却比你有胆气的多。”
“老夫确实比不上北海侯有胆气,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皇甫晖不以为意,恭维着韩奕,话锋一转,指着李金全的鼻子笑骂:
“倒是李老哥你,当年比如丧家之犬好得了多少?”
“呵呵,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石某人死了,他的侄子也做了亡国奴,那刘知远、刘承祐之流也如过眼云烟,中原的皇帝换的真快啊。”李金全笑道,“哪如我朝江山如磐,岿然不动,如见君明臣贤,兵强马壮,国家日见富强哩。”
“你这老不羞的,当着北朝大臣的面,自夸自卖,也不怕叫人笑话?”皇甫晖大笑。
“那就让北海侯评评看,我大唐与大周,哪个更强大?”李金全看向韩奕。
韩奕听这二人相互拆台,心里纳闷,表面上却道:
“二位令公,在下以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说富足,中原久战之地,自然不及江南百一。”
“北海侯,你我三人都是武将,在兵言兵”皇甫晖则道。
“好吧,就说兵事。北人善于骑射,二位想必清楚,李老令公与皇甫令公当年在中原的威名,在下久仰的很。今日一会,幸甚、幸甚。但江南人善于操练水师,这也是众所周知。既有淮河天堑,又有大江巨*,我们中原战马是无法逾越大江大河施展纵横的。所以,依在下拙见,南北各有所强,正是矛与盾的关系。”韩奕道。
“北海侯,你耍滑头”李金全笑道,“应当罚酒一杯。”
“敢问令公,在下有何过错?”韩奕装糊涂。
“在北海侯眼里,我唐军怕是不值一提吧?”李金全盯着韩奕的神色变化,仿佛想抓住韩奕脸上任何细微变化。
作为出身北方的骑将,又是沙陀出身,李金全私下里认为,北方人在阵仗上有天生的优势,这不仅是因为北方军队拥有机动性与冲击力强大的骑军,更是因为北方人有相较南方人而言更加剽悍勇武的性格。
韩奕没有让他失望,因为他的眉毛一挑,然后迅速地舒展开来:
“唐国广有两千里州郡,人口众多,可以抽丁编伍,又多是膏腴之地繁盛之城,粮多、钱多,都可以用来的赡军养士。不像我们中原,朝廷恨不得将一文钱当两文钱使。这百年来太多的阵仗,军士们也被宠坏了,出征前要披甲钱,凯旋时要卸甲钱,有钱能让懦夫变成勇士,无钱不足以激励士气,弄的不好反会引起军士哗变。一旦打仗有了功劳,将士们的赏赐另算,逢年过节、国家庆典朝廷要有恩例,更不必说转输供给、市马籴粟,凡是与打仗有关的名目比税还要多,真是负担不起啊。”
“江南这么好,北海侯在北朝前景堪忧啊,不如留在金陵为将?”皇甫晖大声说道,语气似是玩笑之意。
韩奕心中一惊,他飞快地扫视了二位东道主,见二人有些紧张着盯着自己,他心思如电,故意开玩笑道:
“那敢情好啊,韩某就可以常与两位前辈把酒言欢了,还不用自己花钱买酒”
“哪里、哪里,老夫只是开玩笑而已。想来以北海侯在汴梁的名声与将才,就怕我金陵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座大神呢。”皇甫晖道。
皇甫晖飞快地与李金全交换了个眼色,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显出他眼角的皱纹更加深遂。
韩奕突然有些明悟,因为他联想到,自己这几日好像在金陵城突然变的受欢迎起来,韩熙载、周宗,甚至国老宋齐丘等人,接连举宴请他,都毫无例外地旁敲侧击,问他对江南的观感,他起初并没有细想,但今日李璟派出了两位来自北方的降将来试探他,让韩奕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迟迟未被允许离境的原因。
“真是好笑”韩奕暗道。
搞清了原因,韩奕心中冷静异常,并不点破这二人用意,摆手自嘲道:
“韩某不过在中原略有薄名,岂敢在两位令公面前班门弄斧?自古以来,忠于王事者,虽赢得身后美名,但却丢了自家性命,而降将却不招人待见,以为降将只顾个人安危,不可重用,因而总惹官场倾轧,二公却在江南如鱼得水,这真令在下感到意外。”
“这个老弟就不懂了吧?”李金全用过来人的口吻说道,“我等身为兵将,在哪里效力,还不是一样?这几十年来,凡是上点岁数的人,哪个不是换过三两个异姓主子的?有几人从一而终的?又有几人真正死于王事的?”
“这倒也是”韩奕很诚恳地答道,“我虽然年轻,好像也换了主子,良禽择木而栖,嗯,世事变幻,实属平常,由天不由我啊”
“这就对了嘛,北海侯方才也说,良禽择木而栖,但北海侯莫要忘了,贤臣择君而事,吾主李氏,雍容大度,虚怀天下,所以对我等降将,并不分亲疏远近。”
“哎”韩奕忽然叹了一口气,他猛地饮了一口酒,“我主郭氏,也是明主,只可惜他老人家太注重私情,被王峻那老匹夫蒙蔽……哎,家丑……韩某喝多了,见谅、见谅”
“今朝有酒今朝醉,说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做甚,韩侯也算是中原出生的英杰,今日老夫做东,只管饮酒听曲,来,喝”
李金全心中大喜,大包大揽,那皇甫晖则在旁叫好,又吩咐店家换了杯盏,再添上两壶美酒。郑宝在旁侍立,他见自己义兄一杯接一杯地豪饮,心中担心,规劝义兄少饮为妙。韩奕一把将郑宝推开,骂道:
“我在汴梁时,总有人制肘,让我不痛快,今日远离汴京,你也休想管我来,我再敬二位……令公一杯,不,三杯”
“好、好,能与中原年轻一辈的豪杰痛饮,也是平生一大快事,老夫先干为敬”李金全连忙举杯应承道。
“就是、就是,吾辈男儿就恨有人婆婆妈妈,在旁嘀咕下绊子,来,老夫也敬韩侯一杯”皇甫晖自然不甘落后。
一杯接一杯,韩奕来者不拒,最后酒气上涌,就连说话也卷舌头:
“酒逢知己……千杯少,还是皇甫令公……呃………知我”
“兄长,你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郑宝再一次劝道。
韩奕猛地将郑宝推到一边,还打碎了面前的酒盏,指着郑宝骂道:
“滚开我没醉别扰本侯……酒兴,还是……在这金陵城里……舒坦,没人压我……管我”
说着,韩奕就满桌子寻找酒盏,竟抓起李金全的酒盏往自己嘴边送。郑宝气急,抱怨道:
“找甚么借口,依我看,你分明是贪恋江南美色,舍不得返回中原了,你莫非忘了临来前,县君嫂子对你的牵挂吗?”
李金全惊讶地问道:“韩侯,我江南甚么样的女子你得不到?说给老夫听听,老夫替你去做媒”
“就是嘛,说给老哥听听,老哥立马派兵去抢来”皇甫晖拍着胸脯道。
韩奕抬起迷离的醉眼,旋即又扑通一声趴在桌子上,头部直接砸在一盘菜羹上,仍浑然不知地呼呼大睡起来了。
“韩老弟、韩老弟”
“看来,韩侯是真醉了”李金全颇为惋惜地说道。
……
中秋节一过,夜晚就有了几分凉意。月色阑珊中,郑宝与曹十三两人将醉了的韩奕架出了画舫,将韩奕小心地扶进马车躺下往回赶。
夜晚,秦淮河畔仍然有不少意犹未尽的行人,有人搂着女子当街打情骂俏,有人扶着街角大吐特吐,还有不少小贩在街边叫卖。
郑宝看了看夜色,叹了一口气护在车外步行,他感觉自己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这里一切的繁华与温柔都让他产生厌恶的情绪,如果能够,他希望能早点踏上返回中原的路。
曹十三追上一步,疑惑道:
“衙内,侯爷今晚怎么醉了?我追随他不少年头了,还从未见他醉过,他一向饮酒有度的。”
“我兄长今晚心里有些不痛快,所以醉了。”郑宝心中有几分焦虑,“李金全与皇甫晖两个无耻之徒,一个曾是横征暴敛的匹夫,一个是胆小逃跑的鼠辈,抛弃中原故土,只顾自身安危,贪图荣华富贵,有甚么资格与我兄长同饮?我看他们分明就是不怀好意而来”
正说话间,街边有小贩高声地叫卖:
“枣、香甜可口的大枣,梨、个大多汁的甜梨,便宜卖了”
那小贩见郑宝偶然投过来的目光,立刻凑了过来:
“公子,正宗的青州大枣与水梨,要不要称一斤?”
“想不到金陵城还有青州的大枣与水梨可卖?”郑宝觉得诧异,脚下却没有停步。那小贩见有人搭腔,立刻眉开眼笑,连忙追上说道:
“公子,小本生意不容易,这可是从中原长途贩来的,赚的就是辛苦钱,这是今晚最后一笔生意,只剩下这么点果子,折价卖给您呐您一看就是走南闯北识货的”
“一边去”郑宝心中烦闷,扭头斥道。
忽然,从马车中传来一句沉稳而又不可违抗的声音:
“小宝,让他将果子送到公馆去”
郑宝与曹十三在车外闻听此声,面面相觑。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