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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德回到汴梁,已经是广顺元年的七月初了。灵州不顺利,冯家大郎朔方衙内都指挥使冯继勋和七郎朔方衙内马步军都虞侯冯继业之间几乎势同水火,老冯晖已经病得起不了床,根本约束不住两个儿子之间的相互争斗。朔方的牙兵将僚都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两位少主人。张永德到时,虽然表面上灵州还算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惊心动魄。两派人马为了争取朝廷的支持均不遗余力地对张永德等进行拉拢献媚。两派当中以冯继勋在灵州代父主政多年,人望较高,而冯继业则率军在前线与羌人党项作战多年,勇猛能战,颇得军心;冯家的其他几个儿子分别依附这兄弟二人,一时竟然难以分出胜负。
张永德等人一直拖到五月中旬才得离开灵州,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汴梁。他这一去半年,朝中人事已然发生了绝大变化。
慕容彦超的泰宁军割据势力已经于五月被剿灭,六月,皇帝郭威驾幸曲阜,拜谒孔庙。郭威进庙之后居然穿着全套天子衮服对着孔子神位行三跪九叩之大礼,侍从的翰林学士劝阻道:“孔子乃是陪臣,不当以天子拜之!”。郭威则回答道:“孔子乃是百代帝王之师,岂可不敬?”,随后又以同样的礼仪拜谒了孔子的陵寝,并寻访来了孔子和颜子的后人,分别任命他们为曲阜县令和主簿。
这是中国皇帝开始向孔子神位行大礼地开始。从此之后一千年间孔子的地位一直凌驾于历代君王之上。郭威此举,在武人擅权藩镇林立军阀混战的五代十国时期实在有着不同寻常的政治意义,实际上,这正是此后一千年文官政治体制的开端。郭威叩拜孔子,表面上看是因为皇帝做了一个莫名奇妙的梦,实际上却是一个经过了长久筹划地绝大政治改革的开始。无论是后来的柴荣还是赵匡胤。都是郭威这一政策的延续者,皇帝向孔子跪拜,昭示着五代十国的乱世行将结束,灿烂辉煌的华夏文官时代,即将拉开序幕。
六月下旬,皇帝法驾还京,同日,尚书左仆射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称病求解机务。
皇帝一回京亲密战友副统帅就闹辞职。这分明是不给皇帝面子。然而对这位自己得以登上皇位的头号功臣,郭威却是无可奈何。回京次日,郭威遣宦官为中使敦促王峻入内视事。王峻却急声厉气将中使训斥了一顿,中使无奈而回,郭威无奈,只得作罢。
闻之张永德回京,郭威大喜,急命中使召张永德入内觐见。
延英殿内,张允德行罢了礼,郭威连连摆手:“快赐晋国驸马坐!”
张永德谢过了恩。郭威忙不迭问道:“延州、灵州二处,究竟如何?”
张永德沉稳地答道:“延州尚安,灵州只怕近期内会有大变,冯令公的病情不太好,臣以为朝廷要早做打算!”
郭威听了,问道:“依你观之。延州能够安定到何时?”
张永德据实答道:“如今折家和延州军政双方都支持那个兵变上台地李文革,其人已经基本掌控了延州局面,高家纵使想要复辟,短时间内只怕万万不能!”
郭威点了点头,一招手,内侍递过了一道奏章,递给张永德道:“你看看,这是五月份自延州递来的高允权的奏章。通过彰武军宅集使递到枢密,而后枢密递上来的。”
张永德听说是高允权的奏章,心中不禁吃了一惊,在他看来高允权已经全然失势。连人身自由都已经没有的人如何能够通过李彬控制的宅集使向朝廷呈递表章?
他打开看时。却见上面确然是高允权的亲笔,说的却是自己身体有病,已然风烛残年,恳请辞去节度使的职务回家养老,自己地儿子都不争气,没有一个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因此推荐牙将芦子关巡检使李文革代替自己接掌延州。左侧则列着折从阮的具名。
张永德摇头苦笑,自己还没回京师,高家已然倒了,这速度也真够快的了。不过以延州的局势而言,这倒也不奇怪。
不过他奇怪的是,折从阮竟然没有自己上表推荐李文革,而是由高允权领衔上奏自己具名。他抬起头问道:“陛下,折侍中没有上奏章么?”
郭威又一招手,内侍奉上了第二道表章,道:“这是折从阮地表章!”
张永德恭敬地打开看时,却见折从阮的表章里虽然提到了李文革,却只是陈述此人“骁勇能战,深得军心”,表章的主要内容却是分析延州的局面和定难军的力量,请旨对党项人进行大举攻伐以迫其向朝廷称臣。
他顿时糊涂了,这时候郭威问道:“如何?”
张永德将表章交还内侍,斟酌着道:“臣离开延州前,曾经与折侍中有过一次深谈,折侍中的意思是准备支持这个李某在延州另立军镇,与彰武军并列。折侍中有意举荐李彬出任延州观察处置使,以分高家之权。他当时并没
兵伐党项的事情。臣以为延州文武已经和折侍中达备推举这个李文革取高家而代之,所以臣觉得高侍中这道表章未必真的是出于己意,十之八九是受胁迫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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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点了点头:“范文素他们也这样看!”
他问道:“这个李某,掌得住延州么?”
张永德点了点头:“此人治军比高家父子强许多,是个知兵之人,手中地军队也远非彰武军可比。面对党项铁骑也仍有一战之力,且与文官们关系甚佳,九县文官皆支持其上位。仅就臣所看到地。短时间内这个文武之盟还算牢靠。此人出身李彬家奴,对李彬颇为恭敬,大约这便是文官们肯于支持他的主因……”
郭威缓缓颔首,笑道:“如此,高允权的这道表章,实是他们这些地方强人给朝廷地一个台阶了……”
张永德点头道:“陛下圣明。臣也以为如此。公然杀掉高侍中自立,有折侍中支持,未必便有多难。只是朝廷面上须不好看,因此胁迫高侍中上表,实在是最好不过的台阶。”
郭威点了点头:“你自己的看法呢?朝廷应当遂其心愿么?”
张永德踌躇了一阵,缓缓道:“臣于大略所知不多,仅就军事为陛下言之……”
“讲——”
“延州北据党项,东扼黄河与北汉对峙。实在是个战略咽要之地。若是没有一个能军者镇守,则关中始终处在定难军威胁之下。有此人守延州,总比把延州一并划给折家要好。一则折家如今经略四镇,势力已经过大,再则关中北面除却朔方军外没有能够与之抗衡地力量。然则现在冯令公病重,灵武内争甚烈,实际上已经极难对定难军和折家形成牵制之势。扶持起这个李文革,北可以却党项,东可以制太原,同时也不至于让折家的地盘连成一片。形成一个规模过大的藩镇。陛下,高家是万万做不到这些事情的。朝廷近期若没有削藩之意,臣倒是以为不如顺水推舟,延州实在太远,目下朝廷内部尚且不稳,实在不宜遥控。”
张永德的话简单明确。郭威听毕良久沉思不语。
过了一阵,他开口问道:“这个李某,会否变成折家的傀儡?”
张永德摇着头道:“臣以为不会……”
“哦?为何?”
张允德正要答话,却见一个同事舍人急匆匆跑了进来:“陛下,枢密副使郑仁诲请见,西北有加急表章送抵。”
郭威摆手道:“传他进来!”
稍刻,新任不久的枢密副使郑仁诲脚步匆匆走进殿内,脸色惶然地跪奏道:“陛下。灵武宅集使方才到枢府呈递表章,朔方节度使陈留郡王冯令公了,其子衙内都虞侯冯继业杀了都指挥使冯继勋,自称朔方节度留后。上表举哀,并陈述其兄之罪,奏请朝廷允许其继任朔方节度使……”
郭威顿时惊得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郑仁诲身前,亲手取过其手上的表章,默默地展开读了片刻,缓缓合上表章,略显落寞地道:“冯如去了……”
张永德当即离座,撩袍跪倒道:“陛下节哀——”
郭威苦涩地一笑:“上天待朕何其不公……罢了,你们都起来!”
张永德和郑仁诲站起,郭威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郑卿——”
“臣在——”郑仁诲应道。
郭威道:“传旨中书门下,叫范质和李谷进来议事,传翰林学士窦仪。”
窦仪是新任不久地翰林学士,在征慕容彦超途中因劝谏为皇帝所赏识,近几月来所有重要诏旨皇帝都委他草拟。
当下郑仁诲告退出去,郭威则站在丹上默默无语,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张永德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打扰。
稍刻,窦仪觐见,郭威挥袖吩咐他免礼,而后道:“窦卿为朕草拟四道制文——”
窦仪应了声是,随即有内侍搬来几案和笔墨纸砚,等得窦仪提笔,郭威才道:“第一道制文发往延州彰武军,明诏,彰武军节度使侍中延安郡公高允权,镇延州多年,劳苦功高,如今以老病乞骸骨,朝廷顾念老臣,诏不许,然念其体弱,擢延州观察判官李彬为延州观察处置使,兼度支榷税使,代高氏掌九县民政,擢芦子关巡检使李文革为延州防御使兼团练使,晋忠武将军,权知彰武军事,兼知延州事,许编练新镇,以御党项!”
他口中说着,窦仪下笔如飞文不加点,顷刻间一道勉励老臣拔擢新人的四六格式诏书已然成文。
郭威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第二道制文发往灵州朔方军,明诏,朔方节度使陈留郡王中书令冯晖,御边多年劳苦功高,外夷惧之,更兼与朕为布衣之交。今闻其逝,朕深自悲悼,特旨追赠其为卫王、太师,号下太常制议,朕亲裁之。其子继业,勇武能军。御边有功,特命其暂摄灵州节度留后,以待后命。”
说完了这道圣旨,
了一阵呆,直到范质、李谷和郑仁诲三人进来,他才吩咐赐两位宰相坐,而后道:“第三道制文发往延州静难军大营。明诏,三镇节度使侍中折从阮,戍卫府州多年,劳苦功高,特旨加封邠国公,拜中书令。待其回京之日,朕当金印紫绶以拜。”
范质和李谷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间如此着急给折从阮加官进爵,冯晖刚死,中书令出缺是事实。不过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如此仓促任命啊。
郭威却没有理会两个宰相地狐疑,继续口述道:“第四道制文发往延州静难军大营,密诏,在延州设立关中北面行营,节制静难、永安、彰武、朔方四军及新设军镇营伍,以三镇节度使折从阮为关中北面行营都部署。以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永安军节度使知府州事折德扆为副都部署,以延州防御使李文革为关中北面行营马步军都虞侯,以朔方军节度留后冯继业为行营都监;诸军戮力以伐党项,务使其不能扰我州郡寇我军州……”
这道诏书口述出来,范质和李谷顿时惊得站了起来,齐声奏道:“陛下——”
郭威摆了摆手,惨淡笑道:“待窦卿拟就这四道制文,朕与两位相公当详议之。中书若是觉得不妥,自可封还!”
说毕,他对郑仁诲道:“郑卿莫要辞劳苦,再替朕去一趟秀峰兄府上。敦促其入禁中视事,他若还不来,朕当亲自去请……”
说着,这位年过半百的皇帝脸上,再次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之色……
……
澶州,节度府内,风尘仆仆的王朴正在向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官员躬身行礼。
“文伯先生请坐,这一路可是辛苦你了……”
那身材挺拔相貌俊朗的青年官员微笑着搀扶了一下王朴,亲自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挥手吩咐下人上茶。
“关中风景,可还看得?”那青年状极悠闲,一脸地笑容可掬,却隐隐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和气势,虽然是在说风景,却总给人一种凝重肃杀之感。
王朴淡淡摇着头:“人口凋零,田地荒芜,无复盛唐气象了!”
“哦?”那青年收起了笑容,良久方道:“长安也如此?”
王朴点了点头:“秀峰相公地那位宝贝侄子,实在不是个地方之才啊,用以治军勉强可以,用以理政就颇滑稽了……”
那青年点了点头:“早有耳闻!”
王朴又道:“此番延州之行,倒是颇有些收获!”
那青年笑道:“如何?那李文革可还看得过眼?”
王朴的眉头锁了起来:“却是不好说!”
“哦?为何?”
“此人治军,别出蹊径,其法为兵法所无,却又深合孙吴之道……其用兵如何暂不可知,不过能一战斩首近三百,绝非碌碌之辈所能为!”
那青年顿时来了精神:“如此说来此人可称名将?”
王朴苦笑着摇头:“不好说……”
那青年更加诧异:“能治军能打仗,如何不能称名将?”
王朴道:“确可称名将,下官只是觉得,名将二字不足以涵盖其人……”
那青年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听王朴道:“通晓兵事只是其诸长之一,能救助流民,能修治耕筑,谦恭好学礼敬儒臣。下官与驸马同往,称呼驸马为‘将军’,称呼下官为‘老师’,甚至连韩启仁,其都能礼敬有加曲意奉承。延州的文官,竟有为其效死的味道,其眼光、心胸、见识,均非寻常藩镇可比……故此下官说,‘名将’二字,实在不足以涵盖此人……”
那青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王朴继续道:“再有,此人似是对京师事了若指掌,韩明达出任右厢都巡检的事,他似乎一早便知晓了。此事煞是奇怪,其远在偏远军州,消息怎能如此灵通?若说朝中有其内应细作,他们却是用何等法子传递消息?况且如此隐秘之事,在公布之前只有陛下和我们知道,连枢密都不清楚,他地细作又是如何得知?”
那青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问道:“禁军?”
王朴摇头道:“君侯,那道密旨是后来韩明达自家亲自交给郭崇充的,事先并未泄露给禁军知道……”
“再有——”王朴接着神情凝重地道,“他居然私下对我说,君侯久镇外州,不是长久之计,当今局面,固然不能做申生,却也不能全然效法重耳……”
那青年的脸色终于变得严肃沉郁起来,手中的茶盏不知不觉倾斜了,茶汤洒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