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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三年正月十四,天子降诏拜王峻为平芦、范阳二镇件事情当晚便在汴梁城中搅起了一场政治旋风。朝廷六部九寺横班左右班,殿前侍卫两军将领,内外官员大臣往来奔走打探消息,当晚非但王峻府上挤满了道贺的人群,便是范质、李谷、王三位当值宰相的府邸也被各式各样来旁敲侧击打探消息的人弄得门庭若市。所有的人都在揣测,皇帝对这个亲密战友副统帅的宠信究竟还要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相任两府,权兼内外,王峻的权力已经将将达到人臣的极限了。
也有明眼人不这样认为,这些人看得很清楚,皇帝这一次授予王峻的,不过是两个空头节度使名号罢了。王峻是不可能抛开中枢权力离京就藩的,因此这两个职务虽然很显耀,对于王峻而言却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王峻的心腹谋士郝崇义便是其中之一。
他对王峻说的极为露骨:“陛下宁肯加两镇藩号于相公,却不肯以颜衍权知开封府,何也?平芦、范阳于相公皆为镜中水月,相公不离京都,则终是空,相公离京就藩,则中枢大权旁落,到头来依旧是空。而开封府近在京畿,皇城之外皆其治地,品秩虽浅,却是当朝第一枢要位置,谁得开封府尹,谁便是储君,这已成惯例,陛下不以此职授颜衍,何也?非颜公声望不著、才力不足,唯因其行事唯相公马首是瞻。陛下疑其党羽,不放心罢了……”
王峻平素精明果敢勇于任事,此时却有些犯犹豫,抚摸着头皮道:“以文仲和我的关系,虽说君臣有别,与当初难免有些不同,可也不至于两三年间便猜忌至于此吧?”
崇义脸色极为晦暗:“相公糊涂,论起关系。相公自以为比太原侯如何?乾佑惨变之后。太原侯乃是今上唯一地子嗣了。相公一意隔绝其父子,阻挠其回京秉政,天子口中不言,心中岂能无怨?国储之事乃朝廷根本,相公自家不肯坏了义气,又不愿在此事上下下功夫做做文章,岂不是坐等大祸临头么?”
王峻笑了:“慕德这话说得却不讲理了。天下是他郭家的,国储之事我这姓王的如何能下功夫做文章?”
崇义脸色凝重地道:“相公既能够阻太原侯于都门之外,难道便不能将另外哪个人推上储位?要么不做,要做便要做到底,犹豫不绝首鼠两端,最终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王峻沉吟着道:“柴荣此子,老夫眼看着他长起来的。我不似文仲老弟那般糊涂。此人生性阴亵多疑。做事行政殊无厚道之意,天性凉薄,少情寡意。他若当政,不要说我,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这些老弟兄,哪一个也不会有好下场。老实对你说,此子但凡有郭文仲的半分厚道,我便亲自将他迎回来扶入东宫。”
“那便要想个主意,将其置于死地,务求一击必中,否则反过头来,便是我们大祸临头!”郝崇义咬着牙道。
王峻连连摇头:“胡说,你想要了皇帝的命么?文仲经历乾佑惨变,一家老小都死绝了,这个假儿子虽非亲生,毕竟是我那弟妹的亲族后辈,若他或者德妃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弟只怕当日便要伤心死掉了!你不要看他做了皇帝,其实心中那份爱恨最为分明,对一起打天下地弟兄们尚且百般回护,又何况是亦子亦侄地亲人?”
崇义叹道:“既然如此,相公便须早作打算,太原侯做不得皇帝,总要有一个人来做皇帝才是正经,只要储位一定,相公便无惧于太原侯了!”
王峻苦涩地一笑:“此事急不得!好在我这兄弟年纪不大,刚刚在知天命之年,未来或许有子嗣亦未可知!”
“可是今上不是好女色之人——!”郝崇义厉声道,“宫中如今侍奉皇帝地只有德妃一人,今年也已经年近不惑,这个年岁上再要生育已是极难的了。皇帝若不肯宠幸他人,后嗣储位一事,万难做他想,为相公计,还是要在这方面多想想法子才是!”
“荒谬!”王峻轻轻叱道,“新朝定鼎不过两年,四海不宁,我那兄弟如何能撇开朝政将功夫用在女人身上?莫说他不是那般人,便是他有那个意思,我这做宰相的,岂有不正言劝谏反倒纵容鼓励的?那是亡国之兆!”
崇义顿时无语,他苦笑道:“那相公便真的只有坐而待毙一途了!”
王峻笑了笑:“也不必如此悲观,如今我毕竟秉着朝政,时局比起刘家的混账行子当国时好得太多了!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此次七兄上表奏我为节度使,本来便是多余的,他那个狐疑地性子谁都信不过,文仲任张永德小子权知开封府,触了他的心事,非说这老兄弟变了心,要对老弟兄老朋友动刀子了,我私下去信劝了他多少回他都不信,非要试探一番放才肯安心,这不是,试探来去,本来只是表奏我任平芦一镇,结果却多出了范阳一镇,他那点心思我都明白,皇帝如何看不出?文仲这其实是在告诉七哥,他没忘了当年出生入死同气连枝的情分……”
“七兄”指的是天雄军节度使同平章事王殷,也是当年一起和郭威出生入死打天
人,在功臣中年岁较长,如今在河北统领着数万军马部河北州郡,可谓名副其实的“河北王”。他在自己家族内排行第七,因此王峻和郭威平日都称其为“七兄”或者“七哥”。
此番王峻拜节度使的事情,便是这位河北王的首尾,他地奏请可以避开中书门下直达御前,因此范质等人看不到。他上这道表章地用意原本是试探一下郭威对于这些原始功臣地态度。没想到郭威不但照准,还加了码,一下子封给王峻两个节度使头衔。
崇义默默无语,他对时局的看法远没有王峻这么乐观,只是却又无法说服自己这位主公,只能以沉默表达自己地不赞同。
王峻却也知道他的心思,微笑着道:“慕德不必如此,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只要中枢权力在手中。柴荣小娃娃便是本事再大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等着过了节。我便独对奏请。冯道那老滑头搬不动,可以先从范李两个书生处下手,将颜衍、陈观荐入中书为相,只要隔绝了柴荣和中书之间的联络呼应,他便是再有三头八臂,也只能在澶州老老实实呆着!”
崇义静默了片刻,长叹道:“相公请恕崇义直言。自古行大事,未有本末倒置者,若相公暂时不准备动太原侯,目下首先要做的便是尽力韬晦,甚至自请外出实领一镇,以相公的身份资望,手下地兵马地盘当不会比天雄军差了。若是相公最终还是要和太原侯分个高低,则迟不如早。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似这般迁延迟疑,实在与坐而待毙无异……”
王峻怔了半晌,笑着摇头道:“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
世界上聪明人不少,不只有一个郝崇义,便在此刻,在距离王峻府邸不到一里地远地界北巷馆驿当中,也有一个人看出了皇帝拜节镇地真意所在,非但如此,此人甚至经由此事断定,王峻在中枢逍遥快活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他甚至精确地推算出,这个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月……
能够如此精确地推算出一位当朝权臣倒霉日期的人,世间只有一个,便是作为穿越者跨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的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
作为穿越者,李文革在权谋和能力上或许远不能和这个时代的政治家相比,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也拥有着自己独特的优势。
王峻拜两镇节度使的消息传来地时候,韩微并不在李文革身边,他回到他的父亲韩通在汴梁的住宅中去了。李文革本来是应该跟随着一道去拜会一下这位军界老前辈兼未来柴氏王朝头号烈士的,不过考虑到外镇私谒禁军将领是件很犯忌讳的事情,更何况来到京城还没有拜见皇帝便先去拜会大臣属于大不敬,因此李文革便暂时没有去,只是托韩微代致敬意礼物。
上午的时候吕端来了一次,太仆寺上下对于李文革慷慨地拿出来的一百匹好马十分赞赏,表示要想中书表奏为李文革请赏。
这也让李文革知道了,这个年月地方藩镇向中央朝廷进献四马罕有如此实在的,献来地马大多是凑数地驽马不说,更是有些藩镇哭穷叫苦勒啃着不肯进献,也难怪,这些藩镇的地盘远离马场,马匹来源本来便极少,像李文革这种情况,属于特例中的特例了!
来向李文革通禀这个消息地乃是宅集使詹南,他此刻暂时充任了李文革的私人办公室主任。
对这个消息,李文革的反应让詹南大惑不解,这位新任延州藩在听到消息后自言自语了一句:“多出了一个范阳节度使……”,而后便没了下文,更看不出对这个消息有丝毫惊讶诧异的意思,詹南唯恐李文革不晓得这个消息的重要意义,好心地提醒道:“若是陛下对王枢密圣眷未衰,那么王府那边我们也该走动走动,近期京师高层有些留言对节帅极为不利,王枢密正要抓住大做文章,这个时候,多交个朋友总比多结个仇家要好!”
李文革听罢一笑,对于那个似是而非的流言,他很感到钦佩,编造留言的人应该是个很有创意的人,将整个故事编造得活灵活现,就像是真的一般。
他对詹南道:“詹公不必焦虑,王枢密罢相倒台是眼前之事了,这个封拜诏命一下,他在中枢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詹南顿时一怔,不明白他为何能够说得如此肯定,李文革也不好告诉他这是史书上写着的,那非把这老头子当场吓出神经病来不可,他只得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道:“皇帝宁肯给王秀峰两个大镇节度的虚名。也不肯让颜衍权知开封府,这是明摆着在猜忌他了,若是此人就此收敛,上表逊谢,皇帝或许还会多容忍他些日子——是容忍而不是信任,若是他仍旧不知收敛四处伸手隔绝中外离间父子,皇帝罢黜他是就在眼前地事情了。如今一口气封给他两个节度使,其用意一则是表示对他的迁让优容。另外一层意思便是要暂时稳住他。拿下像王峻这样一位朝廷重臣。即使是当今天子这样一位尸山血海当中杀将出来的马上天子,也是要做好多方面准备的……”
詹南听得连连点头,今天晚上的汴梁
在传播小道消息和各种各样的分析结果,而这些各式当中以李文革说的这种最让人信服。
“至于那个关于我身份地流言……”李文革看着詹南道,“这却要劳烦詹公辛苦,他们既然编造谣言放出去,我们便索性做得更狠一些。多编造几种谣言放出去,谣言这东西只要人们当它是谣言,便永远没有啥威力,谣言地说法越多,每种谣言平均地可信程度便越低,等到谣言无尽其数铺天盖地的时候,基本上哪一种谣言都没用了……”
这是昨晚和韩微商议好了的对策,李文革毫不迟疑地道:“劳烦詹公记一下。他们不是说我是李从厚的儿子么?既然我能够是李从厚的儿子。便也可能是李从荣的儿子,也可能是李从珂的儿子,还可能是庄宗一系地子胤……”
“我既然可能是后唐宗室。自然也可能是正经八百的大唐宗室,可以是昭宗的后人,也可以是隐太子或者承乾太子等废黜败落宗室后代,老家在赵州,也可能是河间王孝恭一系的后人……”
“河北人生在关中……这也可以和秦王李茂贞联系到一处……”
见詹南已经有些发晕,李文革笑了笑:“这些大约够了,将这些谣言编得精致细密些放出去,那个李从厚遗孤的谣言只怕便再无人注意了……”
詹南连连称妙,临退去的时候突然回身问道:“节帅,您到底是谁家的后人?”
……
啼笑皆非送走了詹南,李文革自己一大早便安歇了,次日五更天便早早爬了起来,不多时,戚便赶了过来,等候着李文革穿好了朝服带好了鱼袋,这才一道乘车前往皇宫。
李文革此次在京师大街上不敢明目张胆地张旌持节,卫队仪仗也只带了二十人。这在上朝的大臣中已经相当惹眼了,一行人鱼贯而行从界北巷出来一路向北来到了东华门。
在东华门外验过了鱼袋,李文革下车,将卫队留在了门外,自己一人跟着戚一路沿着甬路向西穿过了东宫,在右嘉肃门又验了一次鱼袋,这一次还搜了身,好在李文革随身地短刀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带出来,留在馆驿交给一娘保管了,因此倒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一进右嘉肃门,地势开阔起来,周围地殿宇楼台也渐渐显出了些气势,又走了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终于来到了承天门外的天街之上,这里三三两两聚集站立地大臣已经有百人之多,大多服绯,紫袍者不超过十人,因此李文革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周围的文武大臣私下都在揣度猜测这个紫袍新贵的身份。
戚却无心回答那些悄悄问他话打听李文革来历的同僚,他踮着脚尖从承天门里向里张望着,宰臣和一些威望隆重的重臣元老此刻都已经进去了,他们可以宫城内偏殿里歇息用茶,这是天子的恩典,不过大多臣子是没有资格享受这一荣誉的。
很快,李文革就知道自己很荣幸在有资格享受这一恩典的行列之内。
戚自城门方向领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甚至称得上胖大的禁军军官,看盔甲内的服色和佩刀刀鞘上的花纹,这应该是个级别还不低的军官,一张黑的面孔上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唇上浓重的胡须几乎将整张嘴巴都盖住了,以致于李文革一时有些判断不出他的年纪。
不过看那稳健轻快的步伐,这人的年纪应该不大。
戚擦着汗道:“大将军,卑职位分太低,只能待上朝时随百官一道进入承天门,只能陪大将军到此了,卑职联络了禁军方面,由这位殿直带领大将军如承天门进入偏殿休憩,离早朝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大将军睡个回笼觉都还来得及……”
李文革谢过了戚,那个黑脸的胖子殿直不卑不亢地冲着他抱拳躬身行礼,口中瓮声瓮气地道:“卑职见过大将军!”
李文革客气了两句,别过了戚,跟着这个军官缓步进了承天门。
那军官在禁军中似乎是个很有人缘的家伙,所到之处连验看鱼袋腰符都免了,众军直接放行。不过他对李文革倒是颇为客气,一面带路一面道:“咱们殿前司的弟兄都听说过大将军的英名,如今关中以大将军最为英雄了得,连殿帅都佩服的,卑职们更是景仰!”
殿前司,李文革心想如今殿前司应该还是张永德的势力范围,这军官听说过自己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他笑道:“客气了,我一个外藩将领,可当不得这番恭维!”
那军官憨厚地一笑:“大将军不必谦恭,卑职常在陛下身边站班宿卫,亲口听着陛下嘉许过你,当今陛下可非寻常深宫成就的天子,他老人家能够看得入眼的人可是不多啊……”
李文革顿时提起了兴趣,侧过头问道:“失敬了,原来贵官是位天子近臣,不知如何称呼?”
那大汉急忙回身一揖,笑嘻嘻十分谦逊地报名道:“这可折杀卑职了,卑职禁军殿前司东西班殿直赵匡胤,有劳大将军垂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