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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初十。端敬殿的间阁房里,大儒张和美正在给太睁讲宋史,侍读陶希言在一旁同听着。
“自宋太祖始,前宋铸钱每年增至五百万钱,而唐朝最盛的玄宗时代年铸币不过三十二万贯,故前宋京都汴梁相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通宵买卖交晓不绝,更有大儒宿学膘溪先生周敦颐、安乐先生邵雍、横渠先生张载、二程先生程颐、程颜、朱子朱熹、象山先生陆九渊、王文公王安石、司马文正公司马光、旺江先生李舰、东莱先生吕祖谦、南轩先生张拭入真是人才辈出。气象万千,学派林立,崇新尚奇,百家争鸣;而帘卷西风人约黄昏的宋词更是可比盛唐。”
张和美由衷地感叹道,前宋以德治国,礼教理学兴焉,数百年时间出现了不少儒家理学的先贤,他们的学问和功绩在张和美等后辈理学文人来说可以算是圣人,而在前宋。这样大大小小的圣人充斥在国家的每一个权力要津,他们教育着皇室,指导着国家军政大事,可以说是儒家理学最是意气风安的年代,难怪张和美会如此怀念。
“九韶先生,为何前宋如此富庶,又以德治国,仁义礼教遍布天下,为何却有靖康之耻?。刘焕章不解地问道。陶希言在一旁眨了眨眼睛,却没有开口说话。
“正是前宋太过富庶,百姓迷恋物欲,不识三纲五常,故而有此大劫张和美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道。
听到这里,不仅刘焕章眉毛一皱,连旁边的陶希言也不由抖了抖眉毛,连忙出言转圈道:“前宋时期,虽然国家富庶,又有大儒辈出,然后生不逢时,立朝之前已失燕云十六州天险。自古北方蛮夷善攻,中原天朝善守,前宋即失天险。百余年陷入战火糜烂之中,穷兵默武,故而败亡,受靖康之辱。”
去年大明兴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反思大讨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主因是土地兼并,贫富激化,百姓困顿这一主因已经成为主流定论,但是前宋为何灭亡,因为里面掺杂着儒家理学的缘故,所以争论地非常激烈,但是把屎盆子往“不识三纲五常的老百姓”头上砸,这有些勉强。
“正是如此”张和美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偏激,不合太子之意,于是连接接着陶希言的话开始圆话了。“前宋虽然险恶远胜汉唐两朝,但是却比其有骨气的多,严守夷夏之防,前宋君臣一致认为和亲辱国,将中国结婚夷秋视为自取羞辱
“在另一方面,前宋以德治国,重文重礼,轻武制将,终朝既无前汉外戚内宦为祸,又无前唐武将拥兵自重之乱,可谓是宴清治平,为一时之辉
刘焕章沉吟了一会说道:“我听父皇曾经言道,偌大国家花园如果只有一花独放,那就只能是一朵阴毒的罂栗。春秋时代,圣人创儒学,是对当时战乱频繁,礼崩乐坏、人性丑化的反思和反制;亚圣继承了仁政思想,主张民贵君轻,政在得民,人民应当分离享土地及劳动果
“然秦始皇一统天下后,焚书坑儒,儒生四处流亡,并开始反思起儒家为何衰败之故。到了前汉年间,不少大儒改造和重新训诘儒学,倡导天人感应,权力天授,君权大于民权,故而得到前朝皇帝们的青睐,但是董氏儒学和程朱理学最大的毛病在于唯我独尊,完全没有圣人四处游学、求教老子的胸花,固执地认为不是圣贤便是禽兽,不是君子便是小人,尤其走到了前宋年间,此风更胜,于是便出现了党同伐异,完全没有了强汉盛唐的包容和宽恕。父皇曾经言及,包容为最广袤的胸怀,宽恕是最威势的权力
听到这里,张和美和陶希言不由地险入沉思,这就是皇帝陛下对理学的看法,难道这就是他轻视理学的根本原因?
不过他们没有想到,刘焕章的话只说了一半,刘浩然当时说的话还有一半没有被复述出来:前宋儒家上的“大小圣人”像道德蝗虫一样占据着皇室和国家官僚机构的每一处权力要津。在他们的眼里,不是圣贤便是禽兽,不是君子便是人。然后用这种旨在对世俗人群实施道德二分化的强力逻辑去维持着社会秩序的安定,以及既定的名分与尊卑的等级。加上唯我独尊,这些“圣人们。便像昏聩的老者一样拒绝倾听异之声。欧阳修、韩琰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因为对父子之情流露出人性,就遭到凶暴的抨击,王安石只是建议皇家教师可以坐着讲学便被指为奸邪,这样的理学还有希望吗?
刘浩然毫不客气地指出,理学已经脱离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古儒学本质,它已经成为某些人争权夺利、打击异己的工具,已经深陷于世俗权力之中。可是这些“圣人先贤们”还自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们心中的使命感是如此强烈,以为天下离开他们便无法运转一般。他们以为可以将中国孵化为天鹅,一飞冲天,可是实际上干得却是给天鹅褪毛的勾当。结果古儒学在他们手里变成了一只没毛的老母鸡,但它在“理学圣人先贤”的努办下仍然要鸡犬飞升,飞到天上去,渴盼天上圣水洗去尘泥。然后,抖擞鸡翼,把人世真理存放在日月星辰之上。
刘浩然更是尖锐地指出,理学的天理听上去让人肃然起敬,可是其根本却是三纲五常,是压制人欲。人欲是什么,孔圣人曾言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事关百姓吃喝繁衍,如何能禁绝?朱子和二程多少还顾及到了这些,可是继承他们理学的众多人却无视这一点,他们用最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人人懂礼教,天下大治,可是他们怎么连孔圣人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忘得一干二净。
刘焕章不敢说出这些话来,否则张和美非得活活气吐血不可,而且经过近十年的理学熏陶,刘焕章在心底还是认同理学,尽管他也知道其中有不少不合理的地方,但是只要加以改进就好了。
“说到前宋严守夷夏之防,认为和亲辱
皇认为泣得确是一种讲是父皇同时叉认为,几“风种过于自卑的自尊,只是固执地排斥一切外来文化的延续。他们认为送女人给蛮夷是辱国,但是将百姓们的血汗钱送去“年岁,资敌就不是耻辱了吗?所以父皇说了,有多大实力就会有多高的尊严,真正严守夏夷之防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武力将蛮夷打服了,再让他们学习礼教。变夷为
。
张和美和陶希言听到这里。不由咋舌,也只有刘浩然这位建立前所未有之功勋的开国皇帝才有气魄说出这样的话,也只有他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漠北漠南草原为祸中原上千年,汉唐如此强势,也只是重创其一时,无法根除,到后来还是受其荼毒。只有大明挟北伐之势,横扫草原,历史上第一次将那里纳入治下,尽管这功绩下掩藏着数百万血淋淋的生命,但是却无法阻止大明军民为之自豪。
刘焕章接着说道:“父皇还提及前宋武制之事,说前宋之武事,尽是自毁长城。荣立军功者刺“赤心报国。”流配为伍者刺“流配有周。”这不仅是给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在肉体上给予痛苦,更是在他们心灵上刺上耻辱,因为立功和流配的待遇都是一样的。而且前宋战事频繁,其对外战争却只是内部斗争的外延,战而不坚,和有不甘,执政的文人不是从国家百姓的立场去考虑战或和。而只是利用战或和谋取最大的政治利益,打击对手。如此战事,焉能不败亡。”
听完刘焕章的一席话。张和美不由眼睛一闪,已经明白太子的意思,连忙拱手道:“多谢太子指点。”
而旁边的陶希言却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下午,刘焕章去上脑院学习骑术、武术和射击去了,端敬殿便清静了,不仅张和美老夫子离开了,身为侍读的陶希言可以得闲去会会好
。
南城一处湖边小亭子里,坐着两个人,石桌上摆着一壶茶,几盘茶点,不远处一个童子在炭炉上烧水,清风拂面,杨柳摇摆,清波鳞光,青荷红莲,让人惬意不已。
陶希言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清茶,便觉得全身上下三百六十处毛孔都通透了,不由叹道:“真是得浮生半日闲。”
坐在对面的胡从宪笑了笑道:“南城处处见风雅,陛下为天下学子修建了这么一座南城,可谓是功彪千古。”
南城是大学城,里面的大学、两院一馆、诸家研究所,聚集了大明的学子精英,这里又修建得幽静深远,楼台榭阁,湖波山径,加上人文气氛浓郁,真如胡从宪所言。处处见风雅,时时闻风骚。尽管如胡从宪等理学名士对刘浩然不重视理学颇有微词,但是对其花费重金修建了这么一座南城专门给学子文人,还是敬佩不已的。
“今日在端敬殿给太子讲读的应该是九韶先生吧,他擅长治史,潜溪先生治《新宋史》,他就是编撰之一,当说宋史无疑。”胡从宪笑着说道,把话题转到正题上。
陶希言笑着继续喝完杯中的清茶,自己被江南学派的老夫子们推荐到太子身边当侍读,不正是想通过自己了解太子的喜好和动向吗?
“正是,九韶先生今日讲的正是宋史。”陶希言将上午的情景简单地叙述了一遍,胡从宪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最后叹息一句道:“太子这是在帮我们理学,我等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陶希言点了点头,他当然也知道这是太子在指点理学,只有明白皇帝陛下对理学的评价和不满。加以改进,才能让理学焕发青春,重回庙堂。而刘焕章正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将从刘浩然处听来的种种对理学的评价通过讨论的方式转述给陶希言等人,让他们心里有数。
“我等的任务很艰巨啊。”胡从宪不由地又叹息了一声。上次夏时安事件,他虽然没有被祸及定罪,但还是被牵连进去,被天子之怒的尾巴给扫了一下,从此之后便失去了进端敬殿和庆兴宫的资格,只好埋头于治学之中,但是他不甘于此。而是继续和宋谦、陶希言等人保持联系,以图恢复理学。
而胡从宪的刚才一叹是有感而发,正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投,大明皇帝刘浩然不喜理学。广开旁学,天了学子便纷纷改投门径,或学工商,或学律法,以求进身之道。一般人读书识字还不是为了有个好出路。理学已经无法让士子们青云直上了,大家自然会转求他途了。所以现在依然坚持理学为主的江南学派的影响力越发地降低了。
“胡先生,此事是急不来的。太子已经给我们明示,我等当不负殿下的一番苦心。”陶希言接言道。胡从宪是江南派大儒,既然太子已经指明让理学做一些改进。那么这样重要的任务自然需要胡从宪这样的饱学之士来承担。
胡从宪不由皱了皱眉头。还要改?当初刘浩然极力打压自诩为理学正统的淅东学派,他们为了复起,对经义做了很大一部分修改。以求达上意,终于能与江南派合并,稳住了局面。现在还要修改,再修改就不再是程朱理学了。
“惜辞,你觉得当如此改?”胡从宪斟酌了一会问道,说到体会上意,当属刘基和宋源,可刘基为人比较圆滑,从来不会轻易交底,宋谦又不屑去说,只好从深得太子宠幸的陶希言身上看能不能得到一些尝试。
“以耸生之见,关键在三纲五常和灭人欲存天理。”
“惜辞,这是我理学之根本。”胡从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学生曾闻太子言及,皇帝陛下说圣人当初立说,只不过将君君、臣臣、父父、乎乎以为伦理道德,亚圣言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只不过是道德标准。可是董仲舒却将其上升到政治制度和社会等级。是为歪曲,而何晏集解《论语》乃是所引马融注。实已为汉人之见解。不的谓之为孔子之本意,实为臆造。”
胡从宪一听,眉头微微松开,但是随即又不由皱了起来:“如此一改,恐起波澜。”
陶希言知道胡从宪所言之意,如此一改,江南学派内部肯定会意见州洲蜷怕会掀蕤场风波,届时引托分裂也不说不 ,“※
“胡先生,为长久之计,忍一时之痛也是应当的。”陶希言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看周围压低嗓门说道:“太子至孝,而且陛下又正当春秋,不好说呀。”
胡从宪眼睛一凛。很快就做出决断来了。刘焕章虽然喜欢理学,但是他不仅十分敬重父皇,又深受其影响,要真让他在两者之间选,谁也说不准。最关键的是皇帝陛下今年才四十来岁,正值壮年,估计这皇位还能做个三四十年,这么长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理学坚持不改经义。只怕到后来会拖累太子,到时恐怕连最后的指望都没有了。
“胡先生,上次说得事情如何了?”谈了一会闲话,让气氛缓和了一下,陶希弃又问道。
“惜辞,你钉死了李存义,就等于向李相逼宫。恐怕要蹈夏天平的覆辙。
胡从宪不由劝言道,上次夏时安上书针对淮西武将的行动,结果被刘浩然一怒之下给击得粉碎,不仅夏时安身败名裂。还连累了一大票江南派年轻才俊和名士们一块被送到台湾岛去服苦役去了。现在听得陶希言要执意对付李存义,将矛头直接指向淮西集团老大。内阁首相李善长。胡从宪如何不心惊。
“胡先生,此时不同往时。夏天平之败在于其私欲野心太大,皆不懂章法。陛下总是讲以法治国,夏天平却妄以空谈一言乱政,陛下岂能容他。但是就算陛下有天子之怒,最后还是以法论罪,不敢破此先例。”
“惜辞的意思?”
“我想对付李存义自然不会以一言空谈,而是以真凭实据论罪。而且现在是明历九年。按照陛下治政习惯,五年军政官员会做一次大的调整,李相做了十几年国相,把持中枢位高权重,而今天下已大治,”
胡从宪一下子明白了陶希言的用意,李善长从刘浩然起事起就襄理机要,总领政务。差不多二十年了,也该退下来了。但是李善长是老臣子,劳苦功高,又是淮西派的领袖,随意罢相又说不过去,这时只要把其弟李存义违法乱纪的事情一捅出去,只要按察司将其定罪,李善长至少逃不离一个连带责任,皇帝陛下正好顺势让其荣休至仕,而江南派也扳倒了对手淮西派的一棵擎天大树。
“何况我对付李存义,主要目的不在李相。而在礼部,”
“你是说礼部尚书胡惟庸?”
“正是,胡惟庸乃是淮西派干将,不仅是李相一手提拔,更深受陛下器重,李相一去,恐怕他就是谁西派的领军人物。不可不防。而且胡惟庸此人对我江南学派和理学的威胁更在李相之上。”
“惜辞何出此言?”
“胡惟庸出任礼部尚书,谁也意料不到,事到如今,却不得不钦佩陛下的识人之明。用人之善。胡惟庸出掌礼部,大兴教化,而今百姓民意还有几分在我等之手?”
胡从宪不由一愣。是啊,这是个大问题啊。以前理学吃得开,那是因为天下读书人少,百姓们目不识丁,出于对知识的尊重,那些身为知识分子的理学名士文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以这么说,那时社会的“主流思想”控制在理学名士文人手里,所以刘浩然一上台不敢贸然与理学为敌,只是在政治上对其打压,并用其他手段开始釜底抽薪。
先是大兴教育。一个国民基础教育让不少老百姓的子弟们都能读上书,知识便不会再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有了知识便有了自己的思想,民智开化的百姓也不会再对理学文人抱有畏惧之心,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百姓们,尤其是大明自定鼎江南之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百姓,他们的思想、价值观深受刘浩然的影响,与理学相差甚远。
但是这个时候理学对社会的影响由于数百年的历史原因,依然还能强劲。许多农村和小城镇的百姓们出于惯性还是很认同理学文人的价值观和思想。但是胡惟庸出任礼部尚书之后,这个善以揣摩上意的能吏立即掀起了一场“新文化运动。”利用报刊、书籍、戏剧等各种手段向大明百姓灌输新思想和新价值观。
通过报刊上那些简单易通的小故事,通过修改的三字经童学和扫盲班必读课本,通过戏剧那些栩栩如生的演出,百姓们开始知道什么是民权,什么是义务和责任,什么是法律,什么是法治。什么叫真正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什么叫追求合理的个人欲望 ,这一切却是在悄无声息地摧毁着理学最坚实的“民众基础。”
意识到这里。胡从宪也立即明白从前没有重视的胡惟庸实际上是理学和江南派最大的对手,而传闻胡惟唐与李存义关系密切。他当初就是通过李存义搭上李善长这条线,从而飞黄腾达。胡从宪不由对陶希言的深思熟虑感到敬佩,要是夏时安有陶希言三分心计。何必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惜辞,我等会竭力帮助你,有何吩咐尽管说吧。”知道陶希言的手段和心机后。胡从宪便将其视为理学复起的耸望,当即毫不犹豫地说道。
“胡克生,我等当暗中进行。切不可打草惊蛇,只有时机到了,我们才有十足的把握。”
“惜辞,你准备借谁的手?”明白陶希言准备走法律途径去解决李存义。胡从宪有些疑惑了,江南派在法律界没有太强的势力,尤其是按察院总使秦从龙去世。都察院左都察御史陶安改任荣禄资政大夫之后更是毫无根基可言了。
“廉政公署的罗贯中。”
“他胡从宪当然熟悉罗贯中,去年他凭借一部《三国演义》名噪大明,后来又引发了一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大讨论,正是这场大讨论和大反思让江南派人心晃动,有了分裂的趋势。
胡从宪不知道陶希言怎么找上罗贯中这条线,但是在目前情况下,他也不好追问,将一切疑问都咽回肚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