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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萼勃然大怒,喝命小厮福儿:“赶紧跑回去多叫些人来,带上棍棒,快!”福儿一溜烟便去了,婢女莲夏也急急忙忙回西张向大老爷报信。
张萼对张原道:“定是昨日那些被我打了的童生寻错了门,打到你这里来了,来得正好,这回非把他们的腿全打断了不可。”
从这后园小楼到前院竹篱门约有二十丈距离,张原听得前院锣鼓喧天,还有鞭炮和三眼铳在鸣放,并未听到打骂声,便问大石头:“究竟怎么回事,那伙人说了些什么?”
大石头道:“什么话都不说,一来就砸我们的竹篱门。”
张原与张萼从后园侧面绕到仆人居住的瓦房赶往前院,水井边没有一个人,都跑到前院去了,穆真真飞奔过来,容光焕发,大声道:“少爷,中了,中了,三个案首了。”
峰回路转,砸门怎么就成了报喜的了?张原欣喜自不待言,县试、府试、小三元,真不容易啊,问:“为何砸门?”
穆真真喜孜孜道:“说是改换门庭,有石匠、木匠跟在后面呢,清理了竹篱门,要建墙门。”
张萼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倒让我和介子吃了一惊。”
张原笑道:“这伙匠人怎的这般霸道,有这样强给人家建墙门的吗!”快步走到前院,就见一大群人喜气洋洋,其中有一伙是来了多次的吹鼓手,卖力地吹打,六、七个工匠麻利地将竹篱墙拆去,横板、竹条、鎏锡钉、细花篾簟这些建墙门的材料就已经堆放在一边,手脚之快,让人咋舌——
再看门前还竖着一竿大旗,旗上有字,写道:“捷报,贵府少爷张生讳原,蒙提督绍兴学政王,取为万历四十二年甲寅科道试第一名,乡试连捷。”
张萼喜道:“介子,真的是第一名,小三元,妙极,我们兄弟三人可以一起去南京国子监了,哈哈。”
张母吕氏和张若曦还有履纯、履洁都出来了,那些匠人这时过来向张母吕氏和张原磕头,说今日建这墙门分文不取,以后永为张家的主顾,张原家有建屋置办家具这些喜事这些工匠就要优先,别的工匠不许来争夺,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张母吕氏眉花眼笑,说道:“方才大石头说是打门,着实吓了老身一跳,不知祸从何起。”
那些匠人恭维道:“奶奶,这是大喜事,张少爷三元案首,定然乡试、会试连捷,必要改换门庭的,不然如何显出府上的气派。”
履纯、履洁欢天喜地道:“吹鼓手果真来了,好极,好极,这回定要吹久一些。”
脚步声急促,能柱、冯虎领着十几个西张健仆手持棍棒急奔而至,见是工匠在建墙门、吹鼓手在吹吹打打,能柱、冯虎等人不知所措了,大声叫着:“三少爷,三少爷——”
张萼大笑着走过去道:“没事了,介子高中秀才第一名,这是来报喜的人。”
能柱等人便弃了棍棒,纷纷向张原道喜,正闹哄哄,听得有叫道:“大老爷来了,大老爷来了。”
张原一瞧,真是族叔祖张汝霖来了,赶紧上前叉手施礼,迎族叔祖到正厅坐了,张母吕氏和张若曦也来拜见张汝霖,张汝霖笑呵呵道:“瑞阳有子如此,可喜可贺,张原十七岁便能改换门庭,这是我张氏先祖的德泽,明日去祖堂祭祖报喜。”又吩咐道:“张原,赶紧去定制生员襕衫和儒巾鞋绦,打银花、买红布,明日祭祖之后让可餐班在这门前演一日戏,喜庆一番。”
这日,来恭喜的贺客如走马灯一般,一直到夜里戌时末还有人来拜访,张原现在还只是一个秀才,就有人上门要求卖身为奴,还有把兔亭那般大的女儿送来张家为婢,张原对这些是一律拒绝,听得敲过二鼓,以为再没人登门了吧,却见一个貌似憨朴的汉子背着个包袱风尘仆仆而来,跪在阶下向张原跪下磕头,硬要留在张原家为奴仆,张原不收,这人跪着不起来,叫道:“少爷,小人来福啊,收下小人吧,小人来福啊,来福啊——”
张原忙了一天,见这汉子歪缠,好生不耐烦,心道:“来福是谁,我又不认得,管你是不是来福,这些都是趋炎附势之徒,我若收进宅里,以后必仗势欺人、惹是生非,那我就与那松江董氏无异了。”让穆敬岩把这个自称来福的家伙揪出去。
这来福苦苦哀求,叫着自己是“来福”,求张原收留,“砰”的一声,大门关上了,来福好不凄惶——
宅门前那些匠人则连夜赶工,到了次日也就是四月二十四日一早,宅前的墙门赫然建成,四扇墙门,以木作骨、削竹竖编,中间用横板,细花篾簟,一排排鎏锡钉,十分华美,与昨日的竹篱门真有天壤之别,大石头、小石头兄弟二人站在墙门外左看右看,乐不可支,觉得这样的门那才叫气派,作为应门的童子也神气——
这日张原一早去张氏祠堂祭祖,东张、西张的成年男丁都来参加,东张这边已经三十年没出过秀才了,当然要祭告先祖,表示东张、西张同气连枝,张汝霖主持祭祖大典,夸奖了张原,又要本族年轻子弟以张原为楷模,好学上进,科举扬名。
午后,可餐班的声伎的张原家门前搬演杂剧《浣纱记》,张原无暇欣赏,他带着石双和武陵去会稽王思任府第,石双挑着两坛荳酒,武陵牵着一头羊,这叫羊酒,订亲礼和谢师礼都用羊酒,王老师虽不在会稽,但进学最重酬谢业师,所以张原是首先来谢王老师的家人。
王炳麟将张原迎进厅中坐着,张原连中小三元,王炳麟也觉颜面有光,张原是他父亲王思任的得意门生啊。
张原道:“老师去了京城,我想给师母磕个头以谢师恩,不知妥否?”
王炳麟道:“好,我去说。”进了内院,很快就出来了,说道:“家慈来了。”
张原赶紧起身躬立,就见王夫人由王婴姿陪着来到厅上坐了,张原上前跪拜见礼,王夫人赶紧让儿子王炳麟将张原扶起,含笑道:“张公子年方十七,就入泮进学,真是让人欢喜,你老师现在想必还在赴京途中,若知你中了道试案首,必心怀大畅。”吩咐王炳麟好生款待张原,留张原用晚餐,说罢便起身回内院,王婴姿一直在看着张原,出厅时也是频频回首,王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不放——
王炳麟命厨下将羊宰了,烹羊剖鱼,各色鲜蔬,与张原对坐饮酒,今日兴致高,王炳麟酒喝得有些过量,待到戌时初张原告辞时,王炳麟已是醉态可掬不能相送了。
张原与石双、武陵出了王思任府第,看看天色还不算太晚,就想去城北拜访商周德并看望商澹然,因为明日王提学要接见新入学的诸生,还要游泮,怕是无暇去会稽见商周德——
“介子师兄。”
王婴姿的声音从墙门内传出,张原回头,就见一道长长的人影先映了出来,影子在前,王婴姿在后,王婴姿并未改扮男子,只是原来的闺中装束,身后跟着一个小婢,往墙边左侧走了几步,人在昏暗里,说道:“介子师兄,我和你说几句话。”
张原“嗯”了一声,走过去作个揖,等着王婴姿说话,王婴姿好半晌不作声,这时是戌时初刻,远未到缺月升上天空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星辰也就黯淡难辨,墙门里的昏黄灯光映照出来,渐远渐淡,好似流水渗进了地表——
王婴姿不作声,张原也不急着问她有何事,只在昏暗中陪她那样默默地站着。
武陵悄悄一扯石双衣袖,两个人走远一些,石双低声道:“小武,这王二小姐怎么了,找介子少爷有事却又不说话。”
武陵忽然福至心灵道:“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句一出,武陵暗自得意,心想自己不愧是小三元的书僮,古诗信口道来,竟这般贴切。
石双不明白武陵说什么,“哦”的一声,也不多问。
那边王婴姿终于开口了:“恭喜师兄小三元。”
张原看着夜色下王婴姿柔和模糊的面容,说道:“这要多谢师妹为我推荐了不少《春秋》典籍,五经八股就数礼和春秋最难考。”
王婴姿又沉默了一会,问:“师兄即将去南京国子监求学吗?”
张原道:“要先送我姐姐回青浦,何时赴南京国子监尚不确定,方才听炳麟师兄说国子监监规严苛,吃饭穿衣,俱有禁例,违者痛决,倒吓得我有些不敢去了。”
王婴姿轻声笑了一下,说道:“我兄说话有些夸张,他说的是一百年前的国子监,那时严厉,现在想必不似从前了。”
两个人说起近来读过的书,王婴姿道:“近日读徐文长的杂剧《四声猿》,中有两出戏分别是‘雌木兰替父从军’和‘女状元辞凰得凤’,戏文看着是热闹有趣,其实是做不到的,那日我远远看到师兄在龙门搜检——”说到这里,“哧”的一笑。
张原有些尴尬,说道:“师妹那日也来得这么早吗?”
王婴姿忍笑道:“要看个究竟嘛,这一看我倒是彻底断了女状元之念,只有寄望师兄一路连捷了。”
张原笑笑,忽听王婴姿问:“听,什么声音?”作出侧耳倾听状。
张原凝神倾听,有杏花寺僧人的木鱼梵唱、有街坊四邻的醉酒喧语、有夜风拂过树梢之声,心再静下去,还能听到一里外府河的舟楫声,就不知道王婴姿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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