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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9年6月28日。中南政法学院。
三年前落成的政法学院求知楼面前,是一片水泥铺就的〖广〗场。中间非得没有恶俗地树立起某人的雕像,反倒是开辟出来,做成了一方小小的公园。草坪嫩绿,灌木葱葱,凉亭遮挡着几乎从头上垂直射下来的阳光,周遭还随意摆放着石制桌椅板凳。更远的地方,宽敞的柏油路与甬道两侧,是伴随着道路绵延到尽头的绿化带。海风习习,huā香阵阵,徜徉其中倒是颇有些象牙塔中的醉人气息。
可现在,往日的宁静却被打破了。〖广〗场之上,聚拢着三百多号穿着学士服的学子,一个个站在〖广〗场上,面朝着求知楼。求知楼从楼顶坠到楼下的条幅,用硕大的字体写着祝词:祝四六级同学走向更美好的明天。
条幅之前,临时搭建了的〖主〗席台上,早已人头耸动。那些兼任着政法学院教授的澳洲大人物,悉数到场。人声略微嘈杂,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位名誉校长——澳洲〖总〗理吴建国的到来。
良久,一辆马车飞驰而至,几名黑制服警惕地抱着胳膊护卫其左右。车门打开,同样穿着学士服的吴建国一边摆手,一边微笑着走下来。
吴建国的到来,立刻引得整个〖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更有些〖兴〗奋的学子,挥舞着手臂,高喊着〖总〗理的大名。
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吴建国快步走上〖主〗席台,与几位同僚简单会晤了一番,随即走到话筒前,歉意地对大家说:“抱歉,实在是抱歉。原本今天的政府工作会议,会在十点结束。可因为某些事情耽搁了……我迟到了整整三十二分钟。对不起大家了。”说着,老吴理所应当地朝着所有人略微一鞠躬,继而引得潮水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老吴咳嗽了一下,不疾不徐地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份稿子,展开了扫了两眼,皱了皱眉头,继而干脆又收了起来。老吴的举动,立刻引得下方哄笑声一片。
吴建国毫不在意地笑道:“大家都认识我,看起来不用做自我介绍了。大家也都知道我本人从事的这个职业……恩,也是托了这个职业的福,我这也算是名声在外了。可凡事有利就有弊,你们别看我现在站在台上貌似很风光,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坐在这个位置几年,我深深体会到,这个位置不好做啊。要当澳洲〖总〗理,你必须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干的比外来移民还多,拿得比自主创业的小老板还少。澳洲年初通过了双休日的法案,只要你签了劳动合同,除了节日之外,每周还会有两天固定假期。超过工作时间就算加班,加班可是给一倍的加班费。要是不给,小心劳工部找你的麻烦……”老吴咂咂嘴:“说起来我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上诉劳工部……我这个〖总〗理基本上没有节假日,每天十二小时工作算是正常水平。照理来说,已经严重违反了劳动法,这是对我本人*裸的剥削啊。可我很犹豫,哪有〖总〗理告政府的道理?”
底下顿时哄笑声一片。
“这也就罢了,上个月〖总〗理日的时候,我见了一位自主创业的商人。这位林老板四六年年初移民到澳洲,起初就是一位木匠。干了半年,干脆辞职,拉拢了一批人自主创业。三年过去了,这位林老板愣是创下了林氏木业这个品牌。林氏木业,相信大家伙都不陌生吧?算起来资产起码有三千万,它的产品占了澳洲市场份额的百分之三十。想想我自己一年到头拿的二十万岗位工资,再想想林老板三年间从无到有,一下子有了三千万,还真是心理不平衡啊。”
哄笑声再起。
吴建国自嘲地一笑:“所以我说,〖总〗理这职业不好,干得多,拿得少。拿得少也就罢了,关键是事情太多。就说这讲演稿,原本是打算自己操刀的。从半个月前就开始打腹稿,结果每次要动笔,总会有莫名其妙的事情需要我去忙活。结果忙到最后,也没动笔……这份讲演稿,还是我的秘书代笔的。恩,写的很好,但写的再好也不是我本人的意思。所以我决定不用稿子了,权当是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了。”
掌声响起,学子们对老吴的风采很是追捧。
“同学们,你们来自各地。有的是早年的移民,有的是不远万里从大明,从吕宋,从〖日〗本,从安南来的学子。求知的*,将大家聚拢在一起。在这片不染尘埃的象牙塔里,去追寻知识,去发现真理。三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到了现在,也到了大家挥手告别,奔向明天的时候了。作为中南政法学院的毕业生,我坚信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不管你们曾经的家世如何,我相信通过你们的努力,你们一定会成为高富帅,身边的佳人必定是白富美。但我认为,作为中南政法的毕业生,你们的追求仅仅这些是不够的!”
“三年前走进校园的那一刻,我相信大多数同学都怀揣着一份坚定的理想,想在这片象牙塔中充分的充电之后,再去奋斗,去拼搏,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如今三年过去了,同学们扪心自问,曾经的那份理想还在么?”
……
“亲爱的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在过去的三年里改变了许多,也成长了许多。但请保持着那颗曾经的冰心,在未来的岁月里,追找寻,追追寻,去实现现在的梦想……今天,你们以母校为荣,来日母校以你们为荣!谢谢大家!”
掌声经久不息。吴建国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演讲刚结束的那一刻,早已准备多时的乐队奏响了政法学院的校歌。而后在下方校工的安排之下,一个个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的学子怀着激动的心情,走上〖主〗席台。
名誉校长吴建国始终热情地笑着,与每一位学子握手,颁发毕业证书,拨流苏……如此反复,直到所有学子都轮上一遍。而后在情真意切的致辞中,名誉校长吴建国匆匆离去。而毕业典礼并没有就此结束。
几个扛着沉重的照相机的家伙,聚拢在校门口,镜头对准了那块刻着校名的巨石。巨石之前,学子们以班级为单位,上前合影留念。
浓郁的离别哀愁之中,那些排队等待的学子,或是把臂互道珍重,或是挥洒着眼泪。总会有神采飞扬的家伙,向往着日后的前程;那零星的几个女同学,身旁总会跟着几个手足无措,眼神中全是情谊的男同学;也有些或者因为政见不合,或者是过去的摩擦而彼此为敌的家伙,在这离别的时刻彼此会心一笑,泯恩仇。
一派纷扰之中,总会有一些家伙莫名的沉重。
两个男子并肩而立,脸色凝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其中一人,三十左右的年纪,身姿消瘦;旁边一人,中等身材,面如冠玉,却是年轻了许多。不论是消瘦者还是年轻的,无一例外地都留着发髻。头戴方巾,这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大明留学生。
他们目力所及之处,同样是大明的留学生,却聚拢在一起,有说有笑。相比于澳洲学子的奔放,这些留学生倒是含蓄了许多。
“不想……三年时光匆匆而过……毕业了。”说话的名张允,三年前通过大明举行的公务员考试,考取了赴澳留学生的资格。此人便是当日谢杰瑞无意间救下的那个年轻人。张允开初原本打算进黄埔军校求学,以报救命之恩,再讨灭族之仇。可惜的是,黄埔军校对生员的身体素质要求,远非张允能达标的。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考取了公派留学生。
“逝者如斯夫啊。”回答的人身材消瘦,姓王名夫之,几年前就名声在外,是朝野公认的才子。原本想着,王夫之会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朝廷。没成想,这个有主见的年轻人居然去考了公派留学生,并且一举拿下了头名。三年前,王夫之对着送行的亲友傲然地说:“此番去国,非为私利,乃求澳洲强国之策。”如今三年过去了,书山学海的积淀,过往的骄傲不见了,眸子中更多的则是深邃。
这三年来,他所学到的,所看到的,远远超出了过往的认知。经过了最初的愕然、茫然之后,王夫之埋首书山,求寻找,去对比,去思考。渐渐的,他明白了澳洲的法与大明的法之间的区别;看到了蒸汽机推动之下,澳洲人如同吸金一般的工业;见识到了巨舰大炮之下,澳洲共和国一个又一个的胜利……原来,法制是这个样;原来,没有皇帝老子地球照样转;原来天下财富根本就没有定数,只取决于人们能创造出多少;原来除了农业,工业与商业同样会成为国之柱石……
徜徉在哲学书籍当中,王夫之愕然发现,圣人学说,并非世间唯一的真知。他从前一直以为圣人的学说出了问题,这不是圣人的错,而是后人曲解了圣人原意。可学的越多,知道的越多,他便越发地觉着教授们说的那句话有道理:“圣人学说在当时是先进的,可如果两千年之后,曾经再怎么先进的东西也会落后。圣人只是考虑当时的情况,怎么可能算到两千年后发生的事儿?”
抱残守缺!王夫之终于发现了儒学的顽疾,更发现了大明朝的顽疾。可要想治愈这顽疾,又岂是他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
可以想象的到,当他们这一批开拓了视野的留学生归国之后,又会引起怎样的一番震动。不务正业、微末伎俩、奇淫技巧……种种帽子扣将下来,他们必然被排斥在主流之外。或者安排个微末的小官闲差,或者干脆就不录用。己身前途暗淡,想要扭转几千年来凝固在大家骨子里的思想,更是难上加难。
想到暗淡的未来,王夫之长长地叹了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而农兄可是因归途而感慨?”张允问道。
“正是……”王夫之指了指那些一同前来的留学生:“他日相见,只怕大家早已没了棱角,忘了澳洲所学。奴颜屈膝,向达官贵人去求那五斗米的俸禄。又有几人记得这石碑上所提之校训。”巨石旁边,题着中南政法学院的校训:学以致用。
张允苦笑着摇头:“又有几人有而农兄的风骨?只怕而农兄此番归国会挫折颇多。”
王夫之摆摆手:“我已决议不入仕途。”看着张允投过来的诧异目光,王夫之说:“我打算潜心向学,归拢这些年所学到的,著书立说。以求让更多人懂得经世致用的学问。”
张允笑道:“而农兄的学问,弟向来是敬佩的。如此也好,世间少了一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多了一位博学大儒。而农兄心向教化,功在千秋。”
“马屁!臭不可闻。”王夫之佯怒,继而感叹着:“不这样又待如何?以前我只当天下大乱,那是因为天子无德,近奸佞而远贤才。不怕你笑话,此前我可一直把马首辅当做了奸佞。可这三年过后,现在再细细想来,若非马首辅,只怕这大明早就亡于胡骑铁蹄之下。马士英虽然为人略有瑕疵,但有能力,敢担当,也是一心为国。与之相比,东林诸公,只知清谈。半点建树也无,却反倒污马首辅为奸佞……”
“这么说,而农兄转而支持马首辅了?”
“非也。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王夫之摇头说:“马首辅颇有才干,又有魄力。然受限于眼界,最多将这大明变回万历之前罢了。过上百十年,天下又是一番打乱。别问我何故,李教授讲过这个问题。”
张允苦笑着应承:“生产力低下而导致的土地与人之间的矛盾……”
“你我都知道,大明这般下去不是办法。马首辅所推行之革新,于国只有眼前之利。便如李教授所说,不过是人丁锐减之后的重新洗牌罢了。真正想解决这个问题,唯有一途。”
“兴工商。”
“正是如此。”
一问一答之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显然不是两个刚毕业的留学生能解决的。从四六年开始,马士英便靠着铁腕强力推行着改革。科举改了,渐渐的没了八股文,转而成了公务员考试。吏制改了,官吏之间的鸿沟被填平;税赋也改了,去年年初,马士英推行了削藩之策。径直拿宗室开了刀。听闻今年又要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军制改良成果初见成效,近五万的武毅军震慑之下,马士英裁撤了卫所,解散了大批良莠不齐的明军。
这期间整个大明的阻力与反弹情绪极大。先是有刘泽清秘密潜入军营,聚拢了部将兴兵作乱;跟着便是督抚自重,拒不接受朝廷之令。如今的大明王朝,真可谓处处起风波。唯独朝廷所控制的四省,在武毅军的刺刀威胁之下,彻底地推行了马士英的改革之策。
到了如今,靠着这些改革措施,大量的人才涌入,失散的税赋一点点收上来,朝廷的力量正一点点的变强。想想这些仅仅算是改良的措施就遭遇了这样大的阻力,王夫之设想中的社会改革又会引起怎样的动荡反弹?
“所以我要做学问。”王夫之决然地说:“作为先行者,我们注定无法改变什么。但我们可以将思想流传下去,让更多的后来人去做些什么。”
“而农兄好心胸……弟远远不及。”张允咬着嘴唇说:“此事也唯有而农兄可以坚持。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念想——报仇!”几年来,灭族的仇恨不但没有变淡,反倒愈发的刻骨铭心。
“人各有志……”
两个人说话的光景,远处跑过来一个人。浅蓝色的牛仔裤,帆布鞋,印着政法学院字迹的t恤衫。一溜烟地跑过来,而后将厚厚的一个本子递过来,笑着说:“两位同学,毕业了,写两句临别赠言吧。”
二人欣然答应,接过来认真地写了起来。
“邵延宁,看你这般神色,想来已谋到出路了?”张允笑着问道。
不过十七岁年纪的邵延宁腼腆地笑着:“昨天刚刚接到的聘用书,下个月十号去〖总〗理办公厅报到。”
〖总〗理办公厅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不过想想邵延宁的叔叔是外交部长邵北也就不奇怪了。
“说起来,通过公务员面试的还有好几个留学生呢……跟你们一起来的。”邵延宁熟稔地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直接让王夫之与张允愕然。
张允显得有些愤怒,王夫之倒是一脸的淡然。只是慨叹了一声,人各有志。不止是他们俩,事实上所有的留学生都预感到回大明之后,他们必将受到的冷遇。有些坚持的,也就硬着头皮回去了;心中坚持少的,更乐意留在澳洲这个让他们无比亲切的国度。
刚刚写完赠言,便有班长招呼着所有人来照相。排在梯次的队伍之中,众人心思不一。而后在摄像师‘一、二、三、茄子’之声中,留下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六月流火,空气中却飘荡着无数滋味糅杂在一起的离别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