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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入学时,吴节听程管家说,这个代时升原本是个举人,学问其为出色,以前好象还当过官,后来就一直跟着陆炳,干了十多年幕僚。
后来因为身子不成了,又无儿无女,没地方可去,索性在陆府做了西席先生。
凭心说,吴节对明朝的教育还是相当看不起的。从他手头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古人教书,大多采取填鸭式教育。通常是先生先念一段书,然后让学生跟着念,接着解释这段话的意思。如此几年,直到学生将四书五经囫囵吞枣背熟之后,再教他们写八股时文。
这种教育手段培养出来的多半是只知道死记硬背的书呆子,全然没有独立思考能力。
这也是当初他为什么没去杨宗之那里读书的缘故,感觉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别人读书不过是为了科举,抱有很强的功利性,吴节读书纯粹就是兴趣。没有考试压力,自然不肯去学校受那种罪。
这次来陆家族学读书是一次意外,毕竟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无力反抗权势滔天的陆家。况且,进了学校,或许要机会得到唐宓的消息,还有五两银子的助学款可拿。何乐而不为?
罢了,且在这里呆上两个月,等中了举人再说。
因为对明朝的学堂已有成就,因此,在吴节心目中,学堂的教师应该是那种食古不化的迂夫子。一身青袍,头戴四方平定巾周拿折扇,道貌岸然,儒雅温润。
可眼前这个姓代名时升的先生却让吴节大跌眼镜。
随着得得的木杖声传来,书屋的大门本人猛力推开,走进来一个柱着拐杖,只剩一条腿的老人。
这老者看起来身材高大,虽然也作儒生打扮,可一条刀疤从右额一直延伸到左上嘴唇,看起来甚是狰狞凶恶。
一看他的面相,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
一个残废,自然不好做官,也不方便抛头露面,做个教书先生倒是不错的选择。
“人都到齐了吗?”代先生眼睛中精光一扫,四下看去,落到面前那个空着的位置上。眉头一皱:“陆轩呢,陆畅。”
听代时升点自己的名字,陆畅好象是耗子见了猫,慌忙地站起来。因此动作太急,胖胖的身体撞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坐在他的后面,吴节看到小胖子脖子后面那一丛寒毛偷偷地竖了起来。
小胖子惊慌地回答:“先生,陆轩他、他、他他,他病还没好,说是受了风邪,估计还有三五天才能过来。”“手无缚鸡之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将来就算做了官,也没办法报效朝廷。”代先生哼了一声:“也罢,他虽然身子缩,学业倒也不错,就让他再歇息几日。上课了,咦,又来了新人!”代时升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吴节。
吴节忙站起来,恭敬地一作揖:“彝见先生,学生吴节。”还没等吴节说完话,代时升就打断了吴节:“我又没叫你,你插什么话。看你模样也是个有功名的秀才,如此不晓事。进了我的学堂,得依我的规矩,没我同意,任何人不许废话。还有,我上课的时候,你得给我打起精神听着,不许说话、不许看闲书、不许睡觉、不许走神、不许东倒西歪……”
一连十几个不许之后,代时升这才示意吴节坐下。
吴节以前在四川的时候是有名的青年才子,别人见了他,不管是知府还是知县,对他都是客客气气,什么时候吃过这种呵斥,心中微微有些不快。
前排的小胖子陆畅转过头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陆畅,你东张西望什么?”严厉的声音响起。
“没什么,我……”
“坐下!”声音更严厉。
代先生威严地看了众人一眼,目光又落到吴节身上,冷笑:“我知道陆家新招了不少有功名的士子,有功名啊,了不得啊!在外面,别人见了你们都得恭敬地打拱手作揖,叫一声相公。有的人甚至还有才子之名,写得一手好文章。不过,在我眼中都是个屁!”
代时升说得很不客气,吴羊心中微微有些恼火。
代先生接着道:“我们陆家族学同其他学堂可不同,其他学堂教书,为得是让你们参加科举,做官。可我这里,不会教你们怎么考试。
在座各位有许多秀才,考了一辈子,将来要想考出个官儿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陆家的子弟,有陆公提携,将来甚至不用参加考试就能谋个一官半职。我若再像其他学堂那样教你们考试,又有什么意义,又如何能显出手段?”
“好,废话不说了,上课,今天这节我教你们写地方主政官上报朝廷的钱谷策书。在教你们格式之前,我先说说国朝洪武十五年的那桩案子…洪武年间时帝方盛怒丞相御史莫敢谏。士利叹曰:上不知,以空印为大罪。诚得人言之,上圣明,宁有不悟…… ”
这一说,就是一个多时辰,将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说的分明。
所为空印案,指的是明朝洪武十五年的旧事。
明朝时每年地方都需派人至户部报告财政收支账目,所有账目必须和户部审核后完全相符方能结算。若其中有任何一项不符就必须驳回重新造册,且须再盖上原地方机关大印才算完成。
因当时交通并不发达,往来路途遥远,如果需要发回重造势必耽误相当多的时间,所以前往户部审核的官员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这原本是从元朝既有的习惯性做法。
又因为钱粮在运输过程中会有损耗,所以从运送一直到户部接收时的数字一定不会相符,在路上到底损耗了多少,官员们无法事先预知,只有到了户部将要申报之时才能知道其中的差额,所以派京官员都习惯用空印文书在京城才填写实际的数目。
明太祖朱元璋获知此事后大为震怒,认为这是官员相互勾结的欺君重罪,下令严查。
如此一来,超过四万官吏人头落地,很多地方都有职无官,缺员严重。
这桩案子在当时牵涉极大,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定论。
明朝实行的是特务政治,代先生竟然在大庭广众谈论此事,让吴节非常吃惊。
可转念一想,陆炳本身就是个大特务,又有哪个不开眼的特务敢来找陆家的麻烦?
代时升说完这桩案,又开始讲这些钱谷文书该如何写,有哪几种体制,分别该投给那里部门,经手人又是谁。
林林总总,非常详细,也非常实用,吴节收摄起心神,认真地做起了笔记。
这堂课讲完,已是中午。
吃过午饭,休息了片刻,继续上课。
下午,代时升又开始讲官员在断案的时候,结案陈词该怎么写,又该如何归档。然后又说了几件案子的前后过程。
最后,他柱起了拐杖,道:“今天就这样,回去之后,各人写一篇同样的文章交来。还有,大家先准备一下,明日我教你们如何草拟诏书。”这个时候,吴节这才明白过来:陆家族学根本就不会教人四书五经,而是直接教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官员。
这哪里是族学,根本就是一个贵族政治学院啊!
四书五经,科举时文,对现在的吴节来说毫无意义。可对明朝政治上的东西,他还是非常模糊,甚至连机关公文都不知道该怎么写。
上了一天学,他突然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不虚此行。
古代的学堂散学都早,朝九晚三。
太阳还高挂中天,陆家族学就已经散了。
见代时升一走,学子们也都收拾好了文具,纷纷朝外面涌去,书屋瞬间就空了一大半。
临离去的时候,林廷陈深深地看了吴节一眼,目光又嫉又恨。
吴节视而不见。
他刚起身,前排的陆畅猛地长出了一口气:“代先生总算走了,妈的,每次见到他,本少爷心中就打突,比看到我老子还怕!”
就有一个学童讨好地笑道:“畅哥儿,二老爷是府中出了名的善人,你有这个爹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真让人羡慕啊!不像我爹,一看我不顺眼,就提着白蜡杆死命地打。”
“呸,你爹能给我爹比吗?”陆二少爷唾了一口:“我爹是太常寺少卿,你爹呢,一个小小的参将,还是我爷爷点了头才得来的。”“那是,那是,我怎么能跟畅哥儿你比。你是金玉,我嘛,不过是一个瓦片而已。如今,全北京城的人都知道,畅哥儿你将来可是要袭太老爷爵位的。”
听到小伙伴恭维,死胖子得意地大笑起来。
吴节心中好笑,收拢了书本,就要走。
“等等。”陆畅拉住吴节:“吴节,你等等,仔细说说那扑克牌,教教我们。最近不管是叶子牌还是蟋蟀都玩厌了,有新鲜的玩意儿你也别藏着掖着。”“对,快说,快说。
”几个陆姓子弟都〖兴〗奋地叫了起来。
先前吴节玩的那一手牌技实在惊人,也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
“这个我还急着回家呢。”吴节有些为难,虽然他也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可骨子里却是一个成熟稳重的怪大叔,同这群顽童裹在一起,感觉怪怪的。
“慌什么,不就是回家罢,等下娄让小厮用马车送你。”
“好吧。”吴节非常无奈,就将扑克牌的图样画了,又开始说斗地主的规则。
“等等。”小胖子指了指身边两个顽童“记录,记录。”
这一折腾,等回到家中,太阳都落山子。
“真有热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