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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老天开眼,阴沉沉的天空终于放晴,久违的朝阳红彤彤喷薄而出,金色的光芒笼罩大地,给新春佳节的成都带来丝丝暖意。
上午九点左右,青羊宫外已是人山人海,喧声鼎沸,码头和西城门方向,仍有无数携家带口喜气洋洋赶来的民众,举目望去,几个方向延绵数里的马车、轿子,在人流中缓缓移动,全都朝着青羊宫汇集,马嘶声、呼唤声、大笑声、吵嚷声此起彼伏,如同闹市一般。
青羊宫大殿外的所有地方,均被人群占据,新潮的西洋镜、本土的小戏台、各式杂耍班子,更是人山人海,观者如云,挑着小吃和糖糕担子使劲吆喝的小贩,穿梭往来,到处响起的锣鼓声、铜钹声、叫卖声,早已压过青羊宫里的道场礼乐,虽然处处人满为患,混乱不堪,可无处不洋溢着普天同庆的节日气氛。
青羊宫外山门入口处的茶棚下坐满了人,全都是一时无法进入古老道观的等候者,陪同百翠楼老鸨陆妈妈、易姐等一群娘们儿前来上香的小茶壶,亦侧身其中。
与所有或是焦虑、或是谈笑风生的人不同,小茶壶坐在小竹凳上,靠着茶棚柱子直犯困,看到陆妈妈和易姐、珉丫头一群娘们儿仍在叽叽喳喳、兴致盎然地说个不停,小茶壶干脆耷拉着脑袋闭上眼,不一会儿,竟然在闹市一般的喧嚣中睡着了。
原本想睡个回笼觉补足精神的小茶壶,刚躺下不久就被易姐从床上强拉起来,尽管心里非常不愿意凑热闹,但他不忍心拒绝心情大好的姐姐所求,最后还是跟着来了,这一路上他背着个装满香烛的沉重背篓,纯粹是小厮佣人的命,因此压根儿就没有出游的兴致,逮到机会就想好好睡上一觉。
三顶华丽的双人轿子,好不容易挤开一条路,行到茶棚外,面对人山人海怎么也走不动了,前方拥挤的朝拜者想让路也没办法,不得已,三顶轿子只好摇摇晃晃挤出人群,停到茶棚后面的林子里。
一位五十余岁、身穿玄色缎面长袍的士绅率先下轿,遥望拥挤的人流,非常无奈,只好吩咐下人把家眷扶下来,暂且进茶棚找个地方喝茶等候。
老士绅甫一出现,眼尖的陆妈妈已经看见,连忙迎上去道个万福,满嘴都是漂亮的恭维话和不要钱的美好祝福,涂满脂粉的老脸,笑得像开烂的鲜花一样。
老士绅颇有风度,并不因为陆妈妈的妓院老鸨身份有丝毫顾忌和不快,大大方方地回了个礼,侧过身虚扶一把来到身边的夫人和两个孙女,抬起头四下看看,似乎想要找个位置。
做了十几年妓院老鸨的陆妈妈何等眼力,立刻命令跟来的小丫头们让出张小桌,恭敬地请老士绅一家落座。
老士绅满意地点了点头,连“谢谢”也不说一声,便领着家人大咧咧地坐下,跟随而来的小厮丫鬟,随即端来自备的香茶和各式精美点心。
两群人的意外见面,与打盹的小茶壶没一文钱关系,交谈声丝毫影响不到小茶壶的好梦,没过多久,迷糊中的小茶壶,忽然感到手臂一阵刺痛,痛得他差点儿坐到地上,惹来周围一片笑声。
恼火的小茶壶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是易姐在掐他,本要骂出口的脏话只能咽回去,乖乖地跟着易姐,来到老士绅前方行礼。
“张老爷,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您老以前见过的......老爷您是德高望重、远近闻名的举人,学富五车通达四海,所以今天想求您给我这弟弟娶个名字,过完年我就得给他报户籍,否则今后走一步都难。”
易姐低着头,诚心请求,说完侧身弯腰,盈盈施个大礼,边上的陆妈妈见状,也随声附和,大赞张老爷的博学与慷慨。
张老爷被人捧臭脚,一时间心情大佳,捋捋保养得黝黑发亮的五柳长须,抬起头望着愁眉苦脸的小茶壶,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小茶壶,怎么了?见到老夫你不高兴?”
“哪里哪里,我是怕影响张老爷的雅兴。在下恭祝老爷身体安康,阖家幸福!”
小茶壶连忙作揖,心想我什么时候认识你了?可想归想,起码的礼节还是要的,况且还是大年初一这种喜庆日子。
张老爷捻须笑了起来,边上一群人跟着笑,觉得小茶壶学人家秀才举人老爷文绉绉的,纯属四不像,不过这口吉利话听起来倒是蛮舒服的。
张老爷笑完,看着小茶壶频频点头:
“两个多月没见面,你倒是长进不少,个子也比以前高了一头,整个人看起来壮实许多,脸色也好看了!既然陆妈妈和你姐为你求情,我又是你们流芳斋邓掌柜的老哥们儿,这两年在流芳斋你也没少伺候我,今天我就发发慈悲,给你取个大号吧……对了,我记得你是孤儿,还记得自己祖上姓什么吗?”
小茶壶看到易姐要开口,连忙上前半步,抢先回答:“回张老爷的话,在下祖上姓萧,草字头的萧。”
易姐惊讶地望向小茶壶:“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祖上姓萧?”
“嘿嘿……这个,好像你也没问过我啊,我自己都快忘了。”
小茶壶歉意地低下脑袋,心情极为复杂。没错,他以前叫萧一鸣,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纯属老天作弄,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自己的姓氏。
周边惊讶的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小茶壶姓萧,忍不住叽叽喳喳,低声议论取笑。
易姐满脸疑惑,反复回想自己是否问过小茶壶姓什么,记忆中好像问过,又好像没问,一时半会儿记不清了。
张老爷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轻咳一声,等众人安静下来,才带着和蔼的笑容,摇头晃脑地说出一大堆:
“《尔雅》注释有云,萧即嵩也,又云,萧敷艾荣,意为凡事委曲求全、而后致飞黄腾达之境,你这个姓不错,你萧家最有名的人物要数汉朝的萧侯,也就是常说的‘成也萧何败萧何’中的那位先贤……
“这么吧,我看你相貌端正,人也较为机灵,还算是不错的后生,更令我满意的是你泡得一手好茶,所以,今天给你取个稍微雅致一点的名字,就叫萧溢茗吧!溢,是水字边的溢,茗,是草字头的茗,连起来的意思是,如淡浓相宜、中庸平和的茶水一般,流芳百世!怎么样,满意吧?”
“满意!满意!还不快谢张老爷赐名?”
易姐代为回答,一把拉住目瞪口呆的小茶壶,低声让他跪下叩谢。
小茶壶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呆呆看着笑容灿烂的张老爷,几乎忘了应有的礼数,迷迷糊糊就被易姐按下磕头,待抬起头时,发现张老爷已经站了起来,潇洒地摆摆手,带着家眷下人,姗姗离去。
陆妈妈连忙带人,恭敬地一路送到轿子旁。
易姐拉起小茶壶的手,高兴不已:
“这下可好了,再也不用‘小茶壶’、‘小茶壶’地叫,你终于有自己的尊姓大名,今后在外面行走,也不用怕别人笑话了。”
小茶壶总感觉张老爷刚才的笑容有些不对劲,带着些揶揄意味,想来想去,还是没弄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点点头,附和放下一桩心事、心情格外舒畅的易姐:
“这名字听起来挺不错,萧一鸣,萧溢茗,读音倒是凑巧了……只是这个‘溢茗’该如何理解?溢茗……”
“瞎想什么啊你?刚才张老爷不是解释过了吗?挺雅致的名字,有什么不好?难道你比举人老爷还高明?谢天谢地吧你,真是的,还装成副有学问的样子,气死人了……”
易姐不悦地掐了小茶壶一下。
小茶壶被掐得全身一抖,忽然间灵台清明,恍然大悟,随即咬着牙,恶狠狠地骂起来:“龟儿子的张举人,老子现在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笑得贼兮兮的了……姐,你可知道他存的什么坏心眼儿?你可知道这名字是什么寓意?”
易姐看到小茶壶反应如此强烈,禁不住满头雾水:“什么坏心眼儿?寓意?张老爷刚才不是说了吗?就是流芳百世的意思嘛,我觉得挺好的啊!”
“好个锤子!”
小茶壶愤恨不已,凝视刚刚离开的轿子,咬牙切齿地说:“这老家伙不怀好意,不但拐着弯儿取笑人,我还给他叩头道谢……不行,一定得把这名字改回来!”
“闭嘴!”
易姐打了小茶壶一拳:“好心当作驴肝肺,做人可不能没良心……”
小茶壶一把抓住易姐的手,赶忙把自己的理解告诉易姐:
“姐,你不知道,这个名字表面看起来挺文雅,可是只要细细琢磨,就能揣摩出其中的险恶居心!我给你解释一下:这个‘溢’字,是水漫出来的意思,后面这个‘茗’字,我记得是茶叶的意思,你把两个字连起来理解,不正是茶壶里溢出来的茶水吗?老家伙显然是拐弯弯嘲笑我,说我一辈子要当小茶壶!大年初一就诅咒人,这下你知道谁没良心了吧……”
易姐惊愕不已,张着嘴好久,才道:“不会吧?怎么说张老爷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读书人,光绪初年的举人老爷,而且张家是百年书香门第,家大业大,远近闻名!是不是你想岔了?”
“岔什么啊!”
小茶壶委屈地抱怨,随后无力地坐下喘气:“不行,我得把名字改过来,一定得改!这事没完......”
“住嘴!我说你有完没完?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跟婆娘似的小心眼?人家给你取名,是看得起你,你倒好,不识抬举也就罢了,还想着方儿找毛病,真不知道这两个月你的书是怎么读的。你给我听好了,不许你再说个‘不’字,否则我饶不了你……”
易姐看到陆妈妈几个送人回来,连忙合上嘴,挤出一丝笑容,上前搀扶陆妈妈坐下。陆妈妈望着气鼓鼓的小茶壶:“小茶壶,怎么有名字了还不高兴啊?哦,对了!看来是要我们改口叫你的大号吧?”
小茶壶连忙做个打住的手势:“别!陆妈妈,你还是叫我小茶壶吧,听起来亲切。”
众人听了非常惊讶,别人得到举人老爷帮忙起的名字,谁不兴奋难耐,千恩万谢?唯独眼前这位小茶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脸上没见半点儿高兴的意思,是不是下贱的老毛病又犯了?
陆妈妈终归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短暂的惊愕之后,笑容绽放:
“唷!我们小茶壶还真是念旧啊,有了举人老爷给取的大名,仍旧不忘本,着实难得!你记住了,张老爷可是我们百翠楼和你们流芳斋的老主顾,家大业大,出手大方,不但坐拥良田万亩,去年还在英国人帮助下,开办了成都城最大的洋灰厂,说他日进斗金也不为过,今后你可要小心服侍,有了他帮你取名字的情分,少不了你的好处。”
“张老爷博学多才,老奸……老谋深算,我一个小小的茶楼小二,敢不好好服侍他吗?”
小茶壶摇头苦笑,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低声询问陆妈妈:“陆妈妈,刚才似乎听你说,张老爷家开办了洋灰厂,是不是东郊那个鼎鼎大名的龙潭洋灰厂?”
“没错,想不到你个龟儿子消息还挺灵通的!人少点儿了,大家走吧,再不走到中午都进不去大殿参拜。”
陆妈妈起身招呼众人,急匆匆向青羊宫赶。
小茶壶背着沉重的背篓跟在后面,心中暗叫晦气,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名字换回来,否则今后让人说起,恐怕要闹不少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