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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刘修越过一片丘陵,看到了缓缓流淌的湟水,还有湟水侧那座安静的城。
不错,是安静的城。城门虽然开着,可是城门口没什么人,几个懒洋洋的士卒抱着矛戟,靠着城墙,正沐浴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中。没什么风,城头旌旗不展,安静的挂在旗杆上。几个赶着骡子的百姓将手拢在袖笼里,缩着脖子,晃晃悠悠的走着,肥大的裤腿和紧小的上衣相应成趣,整个人看起来像只短颈大腹的壶。
眼前的这一幕是如此的安祥,以至于走出了山谷的汉军都觉得有些不适应,他们辛辛苦苦的从山里钻出来是为了来杀人的,可是这里哪有敌人?怎么看,也看不出这里在打仗啊?
“不会是走岔了吧?”将士们互相看看,有些啼笑皆非。
“看样子应该不是允吾,不是破羌便是安夷。”刘修回头看了看陆续走出山谷的将士,脸上看不出一点笑容。这次奇袭吃了大苦头,五十多里的山路走了三天,损失了两百多匹战马,三十几个将士摔死,受轻伤的有三四百人。六谷山冻成的小路实在太难走,不仅滑,而且遍布碎石,一不小心滑倒,就很容易被碎石割伤。
“派人一问便知。”荀攸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从山里出来了,眼前的一切告诉他,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突然出现在这里。
“令明,你带几个人去抢占城门。”
“喏。”庞德和带路的几个羌人催马而去。下了土坡,来到城门前,守城的士卒见大道上奔来几匹马,连忙站了起来,将拢在袖子里的手抽出来。握上冰冷的武器,嘴里先骂了一声。
“干什么的?”
庞德一边勒住缰绳。降低马速。一边举起手中的一件军报,扫了一眼城墙上的“破羌”二字,大声叫道:“我们从金城来的。有紧急军报,快让开。”
“再急也得检查。”一个门侯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怒气冲冲的骂了一句,接过军报扫了一眼。忽然诧异的说道:“是官军的军报?”
庞德冲着身后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不动身色的散了开来,各自看准了目标。庞德从马上伏下身子。右手伸到肋下。握住了环刀,轻声笑道:“你以为是谁的军报?叛羌的?”
那汉子大吃一惊,张嘴欲呼,庞德面色一冷,长身而起,环刀出鞘。一刀割开了那人的咽喉,大喝一声:“动手!”
刹那间。城门口刀光霍霍,血花四溅,那几个士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砍翻在地,城墙听到惨叫声,大惊失色,转身要去关城门,庞德纵马猛冲,环刀左劈右砍,将冲上来的士卒杀得手忙脚乱。城上的士卒一边敲响了示警的铜锣,一边冲下来接战,突然,一个士卒指着远处惊叫起来:“快看,快看,官军……”
士卒们举头一看,见远处烟尘滚滚,一队打着汉军旗号的骑兵,举着如林的铁戟,呼啸而至。虽然还隔着一里路远,可是那股一往无前的杀气却扑面而来。
“是官军!是官军!”有人大声嚷了起来,“别打啦,别打啦,是来平叛的官军。”
正鼓起勇气,准备与庞德等的厮杀的士卒一听是来平叛的官军,全都没了战斗的**。羌人造反,他们只是被胁从,官军既然到了这里,说明金城一带的羌人主力已经被击败了,再和官军作对,那岂不是自找麻烦。
在他们犹豫的功夫,刘修带着大军涌入城内,很快控制住了局面。
破羌长罗勇跌跌撞撞的赶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刘修的马前,黑瘦黑瘦的脸上全是汗水:“大人,大人,你可来啦。”
刘修看看他,又看看那些胆战心惊的士卒,和声问道:“羌人犯境,何以如此放松?是不是因为投靠了羌人,觉得天下无事了?”
“大人,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罗勇汗如雨下,他结结巴巴的说,金城的羌人来得迅猛,又有名士边章和王国为号召,城里的大户们纷纷响应,他一个外来户,如果不从,很可能直接就被砍了。至于守备不严,是因为大部分的士卒都被征发去攻打麴家坞堡了,城里只剩下几十个人,也就是装装样子,更何况羌人主力就在金城,谁也没注意这里。
“大人已经击败羌人了?”罗勇小心的问道。金城那边只说官军快到了,却一直没有交战的消息,更没听说羌人战败的消息,罗勇对于刘修突然出现在这里感到非常不解。
“快了。”刘修没心情和他闲扯:“边章、王国在哪里?”
“大概十天前,他们和湟中羌、义从胡一起去打麴家了。”
“允吾现在还有多少人马?”
罗勇一听,猜到了刘修的意思,连忙挺起胸脯:“大人,允吾现在也没多少人马,如果大人要夺允吾,我愿意为大人前驱,将功赎罪。”
刘修笑了,点点头:“很好,带上你的人,跟我去夺允吾。”
“大人,你不休息一下?”
“兵贵神速,拿下允吾再休息。”刘修看了一眼方圆不足一两的破羌城,心道这么小的城可养不起我这三千骑兵,还是去允吾吧,别让百姓觉得官军就是一群蝗虫,不如投降羌人。
罗勇不敢多说,实际上也真怕刘修要在破羌休息一下,破羌总共只有三百多户人家,根本拿不出东西来供应刘修这三千看起来已经饿了两天的人马。他随即领着几个县吏赶往允吾城,冒充有紧急事务,混入允吾城内,控制了城门。
刘修顺利的进入允吾城。
王国和边章都去攻打麴家了,太守府内没人主事,面对突然到来的刘修,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抗。刘修兵不血刃的接收了太守府,在某个希望立功的郡吏的带领下。直奔后院。
阎忠坐在案前,《潜夫论》放在面前。却一动也没动。太守府的前院一阵喧哗。好象来了不少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知道看守的士卒在切切私语。直到刘修大步走了进来,阎忠才露出了笑容。随即又赶上两步,惭愧的向刘修躬身请罪:“忠无能。辜负了将军的厚望。”
刘修连忙扶起阎忠:“先生何必如此,这是意外,连我也没有想到边章、王国如此大胆。与先生无关。先生秉持忠义。不肯与叛贼同流合污,我心甚慰。”
阎忠见刘修说得诚恳,倒是有些意外。在得知刘修是从六谷山过来,钟羌的主力可能都被吸引到了榆谷,阎忠大喜,一拍手道:“将军。如此说来,金城郡只有一个地方有叛羌了。”
“哪里?”
“麴家。麴家实力强劲。王国他们一直没能攻克。将军到了金城之后,他们担心腹背受敌,这才下狠心,不过麴家不是那么好打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消息传来,显然是还没有得手。将军此去,又可得一助力。”
刘修听阎忠一说麴家的情况,倒也不敢怠慢,把允吾的防务交给太守陈懿之后,他就带着简单休整了一下的亲卫营出发。
边章坐在指挥车上,看着烟火中的麴家坞堡,心烦意乱。攻打了五六天,还是拿麴家没办法,麴英一直躲着不露面,麴义一看到他不是骂就是一阵乱箭,让他空有满腹的说辞却没有机会说。本来是集结了两万多羌人攻打坞堡的,可是钟滇的消息一来,说刘修袭击榆谷去了,请王国无论如何去拦截,结果王国和北宫伯玉带着一万人走了,只剩下他和李文侯继续攻击。
他知道王国是不愿意与麴家撕破脸,所以主动要求去截刘修,他也知道李文侯对他不满,一心想抛开他,单独攻打麴家。可是他没有选择,他既不忍心打麴家,又不能让李文侯**攻打,一是李文侯没那本事,二是他怕万一李文侯攻破了麴家,会大开杀戒。
整天处在这患得患失的矛盾之中,边章快疯了。
“怎么停止攻击了?”李文侯阴着脸走了过来,站在边章面前,大声喝道:“我都快攻上去了,你这一鸣金收兵,我的人全白死了。”
“天黑了,将士们战斗了一天,也该休息一下了。”边章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软言解释道:“打了这么多天,也不差这一天,伤亡太大了,对你们也不好是不是?”
李文侯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是张掖的义从胡,实力本来就不强,在麴家损失一个便少一个,当然不想伤亡太大。可是攻打麴家这么久,人也死了不少,如果不能攻破麴家劫掠一番,怎么安抚他的士卒?按照边章的办法攻城之后,进展的确快多了,今天他第一次踏上了麴家墙头,险些得手,却被边章的命令打乱了步骤,后面的支援没跟上,又被麴义带着人挤了下来,这心里自然憋气。
他觉得这是边章故意的,边章生怕他攻破麴家,故意拖他的后腿。
“先生是名士,这种血腥的事干不来,还是我来指挥吧。”李文侯挥挥手,“请先生去大营里休息。”
他身后的几个亲信将领拥了上去,刚要动手,边家的部曲喝了一声,冲了过来,双方都不约而同的拔出了刀。李文侯冷笑一声,轻蔑了扫了一眼边家部曲,又看看边章。边章黯然,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麴家的坞堡,叹了口气,背着手,径自走了。
边家部曲警惕的看着李文侯,纷纷离去。
李文侯在指挥台上坐定,拍了拍扶手,拿起边章留下的酒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将马鞭扔到案上,又将两只脏兮兮的脚搁在案上,喝了一声:“击鼓,连夜攻击,今天一定要拿下麴家。先登者,可以优先挑选战利品。”
“喏。”几个羌人将领大喜,各自归队。
战鼓声再起,原本慢慢寂静下来的战场再次沸腾起来。
麴义看着再次准备攻击的羌胡,浓眉紧锁,他一边下令准备再战,一边紧张的思索着。他注意到了城外指挥台上的变化。边章的战旗不见了,换成了李文侯的。这说明接下来的战事会更加残酷。更加血腥。不错,边章没来之前,羌人虽然勇猛,却不够聪明。他们只会用蚁附这种最原始的办法。可是王国、边章来了之后,他们教会了羌人各种攻城的技巧。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们有了攻城车,有了望楼。有了巢车。这一切,都给麴家带来了非常大的压力。
麴义相信,如果不是边章手下留情,麴家刚才就被攻破了。
可是,现在边章走了,李文侯指挥战事。他还会手软吗?
麴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麴义的身后,兄弟俩并肩看着城外的指挥车。看着东方的天空。
“大兄,你后悔否?”麴义忽然觉得有些惭愧,如果不是他坚持不向羌人低头,而是像边章、王国一样暂时依附羌人,他们也许不会遭到这样的危险。
“有什么好后悔的?”麴英笑了起来,他转过头,打量着麴义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目光中充满了骄傲和满足。麴义看得心中一暖,僵硬的身子慢慢的松驰下来,绷得紧紧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云天,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王国有好几天没有露面了?”
麴义不以为然的皱皱眉头:“卫将军到了榆中,钟滇他们怕兵力不足,让他去支援了呗。”他冷笑一声:“一直听说钟滇这个人很谨慎,现在看来不是谨慎这么简单,简直是胆小如鼠,手里有七八万人马,居然被卫将军七八千人吓住了。”
麴英叹了口气:“云天啊,你临阵战斗,所向无敌,是我们家族里到目前为止最会用兵的,可是,我要提醒你的是,只会用兵,是远远不够的。古来名将多不得善终,你读了那么多兵书,难道还不知道这个道理?”
麴义撇撇嘴,不以为然,却不肯对兄长口出不逊。他虽然狂傲,对兄长麴英却一直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尊敬。兄弟用兵不如他,可是兄长的智慧,兄长对他的爱护,都足以得到他的尊敬。
“孙武为什么能成为兵圣?”麴义继续说道:“因为他不仅会用兵,还会看人,能看到战场以外的斗争。”麴英沿着城墙慢慢的走着,手在粗糙的城墙上轻轻抚过,像是赏玩传家的宝玉。“钟滇有七八万人,多王国这一万人不多,少王国一万人不少,可是有没有王国一万人,对我麴家来说就完全是两回事。钟滇是个羌人,他可能不知道这些,但王国会不知道?”
麴义心中一动,“大兄,你是说王国没去榆中?”
“他去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他应该不是去榆中。”麴英不紧不慢的说道:“他去的这个地方,应该比榆中还要紧要。”
“那能是什么地方?”麴义也有些糊涂了,过了片刻,他忽然眼前一亮,急声道:“榆谷!一定是卫将军去了榆谷,钟滇来不及阻拦,只好请王国从这里抄近路,去拦截卫将军。”
麴英转过身,有些诧异的看着麴义:“去榆谷?”
“一定是。”麴义有些兴奋起来。他最喜用兵,对名将特别关注,以前是凉州三明,最近则是刚刚出道不久,风头强劲的刘修,他都很注意收拾他们的信息。特别是刘修这个后起之秀,不过三五年时间就击败了鲜卑大王檀石槐,他想不关注他都做不到。刘修每一次战斗,他都曾加以分析,刘修用兵的特点,他是非常熟悉的。他用力的挥了挥手:“卫将军用兵最讲究出奇不意,他兵力不足,不可能与钟滇决战,在这种情况下,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袭击榆谷,逼得钟滇不得不跟着他撤离金城。”
麴英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很有可能,不过他随即又摇了摇头:“千里奔袭,可不容易,王国这一去,很可能会把他堵在山谷里,袭击不成,反而被王国和钟滇前后夹击,就算他逃了出去,也有可能在大山里迷失方向,断了军粮。唉,成功的可能性非常低啊。”
麴义也叹了一口气,“不错。卫将军只带了亲卫营来,他的亲卫营是以幽并人为主。他们所用的战马也适合草原上奔驰。对我们这里的地形不适合,速度会大打折扣,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只怕会被羌人追上。”
“兵凶战危。一不小心就会满盘皆负啊。”麴英幽幽的叹了一声,连连摇头。一想到刘修很可能受挫。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大兄,你下去休息吧,羌胡要攻城了。”麴义见下面的羌人已经开始列阵。连忙招呼麴英下城暂避。自己拔出战刀,大声吼道:“击鼓,迎战!”
城外的鼓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一队队弓箭手爬上了高台,向城内进行射击压制,有几个箭术高超的射手钻进了巢车。巢车在吱吱咯咯的摇动声中慢慢升起,越过了城墙。将城头的防备看得一清二楚。麴义对这些巢车最是头疼,心里不住的咒骂边章、王国。羌人不懂这些,他们看不到城头的情况,只能盲目的进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边章教会了他们制造巢车,城头的一切安排都明明白白的坦露在羌人面前,这对他们非常不利。
可是麴义也没有办法,那些射手躲在木屋里,他们可以向城墙射箭,城头却没有那样的箭手能射中他们,他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推着攻城车来撞门和高台上的箭手,以及推着云梯来附城的敌人。
战斗再一次打响,羌人如同潮水般的涌过来,如雨般的长箭从各个方向倾泻到城头,压制得城上的麴家部曲抬不起头来。麴义举着盾牌,猫着腰在女墙后面奔走,大声的呼喊着,催促那些部曲冒着对方的箭雨进行反击。
这显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麴家部曲一露出头来,就会遭到各方面的攻击,往往来不及射出手中的箭,就被对方射中,面对压倒性的箭阵,麴家部曲非常被动。在麴义的催促下,他们不得不顽强战斗,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
麴义心痛如绞,这些人都是他平时的好部下,有不少人还是他的族人,可是现在却接二连三的倒在他的面前,尽管如此,他还是拼命的嘶吼,命令所有人到城墙上去,否则让羌人爬上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文侯看着城头飞奔的麴义的身影,嘴角露出残忍的微笑。什么豪杰,好汉不敌双拳,猛虎也怕群狼,我的兵力比你多,用人淹也能淹死你。今天一定要攻破麴家,让那个麴义跪在我的面前。
“进攻,不攻破麴家,今天誓不罢休。”李文侯再次下达死战的命令。什么王国,什么边章,名士有个屁用,没有你们,老子一样能拿下麴家。李文侯一边咒骂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边章的大营方向。嘴角一丝冷笑刚刚绽放,忽然凝固了。
李文侯猛的转过身子,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
一股烟尘,在天边直冲云霄。厮杀了十几年的李文侯对这种烟尘再清楚不过,这是大队骑兵在高速冲锋时的烟尘。
哪来的骑兵?钟羌?他们打败刘修了?可是不对啊,他们要来支援我,就算不提前通知我,也没有必要冲锋。
李文侯忽然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感觉,挥手叫过几个斥候,让他们去打探一下,同时敲响了击警的战鼓声,命令攻城的将士停止攻击,原先负责警备的将士则转过方向,做好战斗的准备。
正准备攻破麴家,大肆劫掠一番的羌人被这个命令搞糊涂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用号角向李文侯请示。李文侯气得暴跳如雷,再次敲响战鼓,提示所有人,后方可能有敌人正在高速接近。
听到这个命令,羌人们不敢再犹豫了,立刻变阵。
城头的麴义也听到了示警的鼓声,诧异的向东方看去,只见落日的余辉中,一支看不清人数的骑兵沿着山谷间的道路狂奔而来,他们的身上反射出点点寒光。不管是那种气势还是前面飘扬的火红战旗,都和羌人迥然不同。
麴义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厉声长啸:“是官军,官军来救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