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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纪芜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许妈妈慈爱地一笑:“姑娘今天瞧起来精神好多了……老奴去去就来,您在家里好生和绿葆玩一会子就歇着,可不能乱跑。”
“我不出院门,嬷嬷早些回来。”
纪芜乖乖地答应了,做小孩日久,平时不动用成人思维时,她的性子也渐渐向小孩靠拢,喜欢的人恨不得天长日久地在一块儿处着,许妈妈身上的味道让她分外安心。
“哎。”许妈妈摸了摸她的羊角小辫,叮嘱了紫柃和绿葆几句,转身走了出去。
“妈妈——”紫柃迟疑着叫了一声。
欲言又止,被许妈妈一瞪,缩缩脖子又咽了回去。
纪芜和绿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双精灵的眼珠子一起滴溜溜地转着,紫柃不由又笑了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许妈妈返转,脸上的表情一如常日,倒是捎带了两只知味斋的蜜汁烤乳鸽回来,“见天色还早,总归进出的铜板都给了,索性再去一趟东街头……姑娘可别贪多。”
知味斋的蜜汁烤乳鸽是安阳县一绝,约莫五两重一只的鸽子,鸽身不知涂了何种秘制的香料,最外面抹了一层薄厚恰到好处的蜂蜜,看着就油光皮滑,一口咬下去,外焦里嫩、皮脆肉香,能把人舌头都馋掉。
打纪芜三岁起,每年到了她生辰那天,许妈妈都会去东街头买上两只回来,彼时的纪芜只能在空间里干看着,垂涎三尺。
以后要回这老家还不知是什么时候,眼看又将有十天半个月要在马车上度过,纪芜和绿葆不由得发出一声欢呼,跑到一旁大块朵颐起来。
晚上安置时,纪芜还是觉察出了一丝异样。
因不放心纪芜,许妈妈一向陪睡在外面的长榻上,中间只隔了一架落地屏,纪芜迷糊一觉醒来,尚听得她在榻上辗转反侧。
这段时间许妈妈本就因为担心太太而睡不安稳,今天因为那燕草,倒是又添了一重心事了。
心下不免思量,白天听许妈妈所说,燕草的娘和许妈妈曾经在一块儿当差,只怕这燕草就是当年跟着一起来安阳的。
是了,当年除了许妈妈和紫柃,另有一个乳娘并五六个丫鬟跟了来。只是还没等过上一年半载,大概是嫌跟着这样一位主子姑娘没出息,又或是挨不了此间清苦,各寻门路陆续离了这里。
恍惚,里面是有一个叫这名儿的。
那时她绝大部分心思都放在空间里,除了亲侍的许妈妈和紫柃,也没留心过旁的人。
不是说都回燕京伯府了?怎么燕草还在安阳么?
瞧嬷嬷和绿葆都对她不甚待见的样子,也不知她来找嬷嬷所为何事,让嬷嬷这般为难……
纪芜迷迷糊糊地想着,囫囵睡了过去。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紫柃因故去了一趟前门,回来时又鬼鬼祟祟地拉着许妈妈说话。
这一次,许妈妈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出去,反倒和纪芜说起一桩往事来。
“……燕草的娘也在太太屋里服侍,她们一家是伯府老三代的家生子,她娘是个知情懂事手脚利落的,虽是老夫人给的使唤人,太太平日里倒也给她脸面……”
纪芜歪着脑袋,了然的“哦”了一声。
这样说来,燕草的娘想是老夫人安插在儿媳妇屋子里的眼线,偏又是个实诚人,大概天长日久的对太太忠心起来……只不知这燕草是她娘出于忠心主动要她跟来安阳的,还是老夫人生了气,打发来的。
“初来时,样样都好,人勤快,手脚也随了她娘一样利落,嘴里手里都来得。便是那起眼皮子浅的闹着要走,她也没吭过一声儿……千不该万不该,打发她出去买了几回药……”
说到这里,许妈妈面上浮现一抹怒意,又掺了几分尴尬,默了一默,似乎接下来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
紫柃脸上闪过一抹红晕。
绿葆人小,无所顾忌,直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愤愤道:“姑娘不知道,那会子我还刚进来……没几天那府里的丫头们就逗着我,说我进了这院子,将来也能自己给自己找个贵婿,到外面穿金戴银当正头娘子去!她们不敢取笑紫柃姐姐,只管来捉弄我!”
绿葆越说越气呼呼的,鼓着脸,撅着嘴,她的脸本来就圆乎乎,嘴本身就小,这样一来,活活成了个中原一点红的大白面包子。
纪芜见了,差点失笑。
五岁的小女娃还是读幼儿园的年纪,若是前世,听到谁和谁好上了,谁要给谁做新娘子这样的话,那也是能羞得躲在家里死活不愿意去学校的。
何况,在这样的礼教约束下,那些丫头取笑绿葆的话,已经是人身攻击了。
绿葆这样一说,紫柃也想起了这一茬,恨声道:“她自己不尊重,连累奴婢们不打紧,倒拖累了姑娘的名声!”
纪芜脸上浮现出半懂不懂的神情,许妈妈含含糊糊地接了下去:
“那会儿姑娘还小,该是不记得了,也亏得姑娘还小……后来她便闹着要出去,装神弄鬼地不知求了那府里谁,过不多久老夫人就将她的身契赏了下来。没几天工夫就从我们院子里搬了出去……听说是在外头认得一个干姐姐家里出嫁的。”
纪芜咋舌,这倒是个能人,简直跟搭了通天线似的,那会儿燕草来安阳才短短几个月吧?就那么几次有限的出门机会,成了丫鬟们口中能穿金戴银的正头娘子,还认了个愿意让她从家里出嫁的干姐姐!
有机会,真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作为一个从小读着“红拂夜奔李靖,是美人巨眼识英雄”长大的人,纪芜虽然不甚赞同燕草的所作所为,却对她有着某种程度上的一丝欣赏。心里正跑马似的乱想一通,就听到许妈妈在喊她:“姑娘……昨儿个她求到老奴这里,想跟着姑娘回燕京去。”
许妈妈严厉地瞪了紫柃一眼,“也不知她是从谁那里听到的消息。”
紫柃面上一红,低声道:“……我前几天出门置办物事,在她家铺子外头偶然遇见了。”
目光中流露出不忍,“姑娘,姑娘,她实在被打得可怜!”
纪芜和绿葆听了,俱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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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草,秦桑低绿枝,燕草如碧丝。
她娘年轻时曾做过主子姑娘的伴读,粗通诗书。怀着她时,她爹跟着大老爷去了外省,她娘便给她取了这样一个乍听普通、细想却充满了无限诗情画意的名字。
人如其名,燕草,也是一个初看平平、看久了却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的的女子。
然而纪芜见着她时,她的脸是青的,眼睛是肿的,穿着一件劣质绸缎做的交领左衽,一跪下磕头,随着“砰砰”的响声,纪芜也看到了她被衣领遮掩住的脖子上一圈圈触目惊心的红痕!
屋中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先时还好,打一年多前起,对奴婢时有打骂。奴婢本没脸来见姑娘,想着熬个一年半载,有了儿女也就好了……谁知半个月前,他竟丧心病狂让奴婢去陪一个外地来的行商……”
“住嘴!”许妈妈断喝,“这种话也敢在姑娘面前说!”
许妈妈本不愿让燕草来见姑娘,奈何纪芜起意要见,许妈妈一想,燕草回京的事自己不能擅专,还得姑娘做决断,这才让紫柃将人直接带了进来。
“是。”燕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地衣上,“是奴婢无状……奴婢不从,他就一天三顿照着时辰来打,还说,还说要将奴婢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像是脱了力一样,燕草委顿在了地上,不敢嚎哭出声,只能死命咬着衣袖,哽咽难以成言。
纪芜不忍,让紫柃扶她起来,她却死活不肯,只在那里跪着,泣不成声地说:“本是我对不住姑娘,便是我死在外头,也是活该……姑娘就让奴婢跪着吧,奴婢跪着心里才好过些。”
她一时“我”,一时又“奴婢”,看着像是说了原委,实则最关键的却并未向众人阐明,显见心情起伏,思绪极为混乱。
许妈妈敛容正色道:“可知你是个糊涂的!当日老夫人将你的身契赏了出来,奴籍已除,你又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娘子,那姓柴的虽是一介商贾,在这安阳县总归要顾及自己几分脸面,若不是猪油蒙了心,怎会做出典妻之事?你一听那样的混话就先自怯怕了,他可不正好拿捏住你!”
典妻?纪芜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词汇,垂下眼眸想了想,典妻似乎在清朝达到“全盛”,且只有家境特别穷困的人家才会做出租妻卖妻之事,但也绝对不敢将明媒正娶的妻子卖入青楼。
许妈妈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一肃,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我昨天就问你婚书可曾收好……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当日他可是三媒六聘娶你进门?”
“当日确是有媒有聘!坐了轿子、点了红烛拜了天地的!”燕草急切地说着,突然垂下眼睑不敢看许妈妈,“婚书……婚书也写了给我,只是一直说不得闲,并没去衙门盖手印脚印……”
“你!你糊涂啊!”许妈妈恨得跌足,指着在地上大放悲声的燕草,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