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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晓得内阁首辅杨廷和总理朝政,世子赶路的心就没有那么迫切。
他不在像前些日子那样只埋头赶路,对于沿途官员的请安,开始也见上一见。从安陆到京城这一路上,多少官员闻风而动,想要在这位新天子跟前露露脸。原先是不得其门,现下有了缝隙,自然是见缝插针的多。
几位钦差大员见状,怕耽搁行程,少不得过来劝谏一二。
世子很是无辜道:“孤只是想问问地方民生。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孤这一路上不能只避在车里。”
世子并没有耽搁行程,每次见地方官,不过盏茶功夫,言谈之间,只是问问风土人情之类,并不涉及政务。
看在众钦差眼中,都觉得是世子是路上无聊才如此行事,就不再拦着他。
不过如此一来,拜见世子的官员多了,却是证实了嗣天子进京的传言。派送消息的人马,随着大部队的行进,星散开去。
等到队伍行进到直隶,与兵部\ 尚书带来的京卫汇合时,皇帝大崩兴献王长子奉遗诏进京继位的消息也终于正式上了朝廷邸报,明发天下。
地方官民,开始正式服国丧。
辂车里,世子看着朝廷邸报,松了一口气。
陆炳不在车上,与虎头骑马去了。道痴坐在车里,身后是几堆书籍。陆炳与虎头并非贪玩,而是为了给这些书让地方,被世子撵下去。
这些书,是使王府属官先行一步,在沿途市镇的书坊中买下的,名义上是给道痴这个伴读看,实际上是两人再寻找藩王继皇统后尊奉生身父母的“理论根据”。
为了掩藏二人的真正意图,开出的书单也是以四书五经居多,夹着少量的史书、律书、数书等其他类别的书籍。
几日的功夫,运到马车上的书就有三百多套。
不仅钦差们看着不过眼,就是王府属员这里,都纷纷侧目。
在大家眼中,世子待道痴太过亲厚。而道痴也太过矫情,即便功课再要紧,还能紧过嗣天子去。他既被选为侍从,随世子同车,就该好生侍奉世子,而不是为了读书,搅得世子跟着不安生。
只有袁宗皋与陆松心中诧异,因为他们两个晓得,道痴不是个不懂事的,世子也不会为体恤侍从就委屈自己。
为了道痴“读书”,连陆炳都被赶下马车,在这旁人眼中,都会觉得世子最看重道痴这个伴读,超过乳兄弟;这两个王府老人却晓得,众伴读加起来,在世子心中的分量也顶不过陆炳去,这其中定有蹊跷。
没两日,就有人看到世子最器重的侍从下了马车,捧了几本书去袁宗皋的马车上“请教”。请假了两、三回后,不知是不是那小侍从不耐烦,开始使人请袁宗皋上世子辂车。
袁宗皋带了几分无奈,登上世子辂车。
几位钦差看在眼中,少不得将道痴的分量又看重一番。
不过对于嗣天子反而又看轻些,觉得孩子就是孩子,行事太过孩子气。不过一个伴读,就惯成这个模样。
却不知,马车里,像袁宗皋请教的不是道痴,而是世子。
王府长吏只是正五品,可袁宗皋的品级却是正三品。这是因他不仅是王府长吏,还是兴献王的老师,辅佐兴献王治理藩地有功,由王爷向朝廷请封。世子对于他,亦是礼遇看重,并不视为臣下。
即便晓得京城不太平,心中对可以主宰帝王废立的阁臣与后宫都提防,世子便苦思对策。可他毕竟只有十五岁,阅历有限;道痴即便能“引文据典”,可对于权谋之术,也只是纸上谈兵。
两人将历代藩王继统的史料翻看一番后,只剩下心惊胆颤。
自古以来,皇室断嗣,藩王继统的,并不罕见。成功的有汉文帝,开创一代盛世;同样是汉朝,另外一个继皇统的藩王昌邑王刘贺则没有那么好运气,只做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权臣以“荒淫无行,失帝王礼宜,乱汉制度”废黜,成为历史上的“废帝”之一。
根据史书记载,文帝往长安出发时小心行事,先派舅舅去长安探听虚实,等到距离长安五十里的地方,又派属下先进城探路。再三确认不是圈套后,才小心翼翼入了长安,平安继承皇位。
虽说随他入长安的藩王官员只有六人,可在他入未央宫的当天夜里,就命两个心腹接手长安与宫中兵权。
对于拥戴他为皇帝位的朝臣们,文王封赏安抚。对于行事骄横的权臣,则更加礼遇,直到真正掌握朝政才加以处置。
同在吕后下隐忍度日数十年的文帝相比,昌邑王刘贺继皇位后的行为则的有些傻缺。
他带了两百多人进京,登上龙椅,没等权利到手,就想要说了算,并不甘心做傀儡。结果被上官太后与权臣霍光联手废黜。
都是藩王继统,结局却不相同,世子自然不想为后者。可偏生他的处境与后者更相似,那就是京城不仅有一手把持朝政的权臣,还有个有资格下诏废立皇帝的太后在上头。
史书上记载刘贺荒淫无道,在位二十七日,做出的荒唐事有一千一百七十件。早先看到这里只觉得刘贺荒唐,现下再看,却是只觉得凄凉可笑。一日四十件荒唐事,这个刘贺得忙成什么样。他被迎接长安为帝时,不过十九岁。就算偶尔有几件事不和权臣与太后的规矩,也不会一日四十件那么多。
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世子有世子的骄傲,他自觉做不到汉文帝的隐忍,可也不想落得昌邑王的下场。藩王还能碌碌无为平安一世,“废帝”哪里见得善终的。
为此,世子便借着道痴之名,请袁宗皋上车商量应对之策。
对于世子入继皇统这块“大馅饼”,袁宗皋心中也存忐忑,只是没有像世子想的这么糟糕。
待上车后,听世子沉着脸提及此事,袁宗皋心中大惊。
世子的态度,俨然将阁臣与太后都视为仇人般防备。
不说旁人晓得会如何看,就是他这个兴王府长吏见状,都有些心寒。毕竟提出立世子为嗣天子是杨廷和,做主的是太后。在天下人看来,这两人都是世子继位的恩人。
若是日后世子真对那二人有所不敬,落在世人眼中,就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袁宗皋是看着世子长大的,晓得他虽傲气些,可性格还算宽厚,短短数日有这般变化,使得他不由不生疑。
因此,他带了几分狐疑望向道痴。
道痴坐在世子下首,只能做无辜状。
他以为世子查阅史书,是想要名正言顺地礼敬生身父母,毕竟“大礼仪”之争在历史上记载深刻。谁会晓得世子查询了一圈后,偏移了重点,从如何礼敬生身父母成了如何坐稳皇位上。
说起来也不怨世子偏转重心,实在是这继统皇子能尊奉生身父母的少,见着史书的更罕有。
若是“兄终弟及”,本身为皇子出身的,尊奉生母为太后还有先例。若是外藩宗亲入嗣皇统,多是要换爹娘,本身父母不再是父母,也就谈不单尊封问题。
只能说道痴平素给人的印象颇佳,袁宗皋虽有些疑心他撺掇世子,可见他眼神清明,面带隐忧,就晓得他也不赞成世子如此行事。
实际上,世子的疑心都被钦差们勾出来的。
京中来迎嗣天子的钦差人数多,分朝臣、勋贵、外戚与内官。
能接了这优差的都是各方面的重臣,自然有自个立场。朝臣在世子面前称赞杨廷和的能干与忠心,勋贵与外戚则是宣扬太后的慈爱与对嗣天子的看重,话里话外都是卖好与拉拢,可因失与恭敬,在世子看来就是“恩威并施”。
内官的权势,完全依附与帝王,自然不愿嗣天子倾向阁臣与太后,虽也在世子面前称赞杨廷和的“勤政”与张太后的“慈爱”,可里面却透着这二人只手遮天,隐含挑拨之意。
世子并不是耳朵根软的人,相反还很聪敏,从三方不同的说辞中,他看出隐藏的意思。可惜的是,他并不打算倒向哪一方。前两者的拉拢也好,内官的挑拨也好,都让他生厌。
因为那些人心中,只是将他看成一个没行成童礼的孩子,并没有真正视为帝王,以为他必须要依靠一方。
可是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是兴献王手把手教导出来、十三岁就暂领王府事的世子。
王府内虽赶不上朝廷那样凶险,可平衡之道与御下之道,是他打小耳濡目染就学会的。
阁臣、太后、内官,他不管倒像哪一方,都会破坏朝堂平衡,而且得利的还不是他自己。
他又不是无知小儿,怎么会行那样费力不讨好的事。
见袁宗皋不说话,世子有些心急道:“到底进京后当如何行事,还请袁大人教孤,孤有母妃与姊妹在,荣华兴衰都系于孤一身,孤怕为昌邑王。”
听到这里,袁宗皋的心中一软。
世子即便对京中百般防范,可到底是爱惜己身、孝道所致。
袁宗皋将劝诫的话咽了回去,脸上也带了郑重。
根据最近得来的消息,朝堂上已经成一言堂,世子的担心,即便只是万一,可并非没有那个可能。
他想了想,道:“不管殿下心里如何想,在正式登基前,还是做小儿状为好。等到殿下登基,成为天下之主,内官可为犬马,文武以利趋之,外戚权贵分而化之。”
即便现下张家一门两侯,权势赫赫,可只要世子登基后大婚,有了新的后族,自然就能抗衡张家。
文武是臣,内官是奴,唯一忌惮的是太后。可太后毕竟在内廷,只要世子真正手握权柄,就不会受制内廷妇人。
世子听了,沉思片刻,道:“父王生前,最遗憾之事就是不能接祖母尽孝。孤不想像父王一样心有遗憾。袁大人,孤会迎母妃入宫赡养……孤不要过继到太后名下。”
“殿下!”袁宗皋大惊失色:“殿下继的是先皇皇统,理当奉太后为母!”
世子神色坚定道:“孤有母,为何要奉伯母为母?遗诏上只让孤继皇位,并未让孤去做太后之子。”
袁宗皋看着世子如此固执,只觉得头疼道:“殿下还请慎言。”
世子盯着袁宗皋道:“孤会孝顺太后,可孤还想要孝顺母妃。就是寻常人家,儿子得了功名,还不忘为父母请封;难道孤就是不孝之人,为了皇位,连生身父母都舍弃?若是如此,天下人会如何看孤?”
袁宗皋只觉得嘴里发苦,看着世子说不出话来。
世子孝顺,众所周知。可到了眼下,谈孝顺却是不合时宜。
袁宗皋又说不出反对的话,因为他晓得世子年岁不大,却是个主意正的。他只能安抚道:“这都是以后的事,只要殿下顺利登基,总会总要解决办法……”说到这里,顿了顿,道:“登基之前,殿下不必急着提及此事。”
世子的神色缓和许多,点点头道:“好,就听袁大人的。孤年纪尚幼,从王府出来前,母妃曾吩咐孤有事寻袁大人商议。以后孤有不足之处,还要劳烦大人。大人受累了,孤定不负大人。”
袁宗皋动容道:“臣只盼着殿下好,臣定全力辅佐殿下。”
袁宗皋心中的惊诧去了不少,因为他代表者潜邸旧臣,世子越忌惮朝中旧臣,就会越倚重他们这些王府旧属。
袁宗皋进士出身,在朝中不得志才被指派为王府长吏,有发配的性质。只是他没有自暴自弃,辅佐兴献王将藩地治理的井井有条。
如今世子得承皇统,虽带了王府扈从一百多人,可品官有数,真正能有的没有几个。毕竟,就算殿下有心提拔王府老人,也不能将白身直接提拔成高品级官。
只有袁宗皋身上是正三品,提拔一下就是部堂,能在朝堂上说话。
倒不是他贪恋权势,而是身为读书人,胸中都曾有治国抱负。正德一朝,权阉干政,政治黑暗,若是他用着年迈之躯,为世子荡清这黑暗政局,也不算白出仕一遭。
老爷子这么一想,身上也有了干劲,从车上下去时,眉眼间都带了几分欢喜。
落在旁人眼中,不免猜测一番,莫非那个王二郎是个天才少年,入了袁宗皋的眼?
马车里,世子在沉思,道痴手中翻书,心中却叫苦。
莫非皇家人狐疑是本性,世子现下明显是“草木皆兵”。
现下还罢,怀疑的都是外人,身边人还相信。要是继续下去,身边人也信不着,真要成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