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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场上竭尽全力的军人会在死前一刻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但其实自己什么都没做过;有过那种经历的老兵都是被人在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人,或者说是真的死过的人,我有时会想是不是每一个战死的人在最后的一刻都会那样……摘自《祖爷爷的抗战回忆》)
“轰隆!”耀眼的红光、震裂耳鼓的巨响,就在郑成钢扔出手榴弹的瞬间,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鬼子的坦克竟然爆起了一团大大的火球!
手榴弹飞向目瞪口呆的鬼子步兵,几乎在手榴弹脱手的同时,郑成钢已经趴伏回到街垒后,他扭头看看身后,更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坦克!国军的坦克!身后弥漫的硝烟中竟然出现了一个黑压压的庞大身躯,一辆坦克!
在淞沪大战的时候,他见过自己的坦克,那些装着47mm坦克炮和捷克式机枪的坦克,有的在炮塔上有“龙”字,有的则写着“虎”字;他有一次见过一辆勇敢的坦克在没有步兵掩护的情况下孤身直扑敌军被敌人打成火球……自那以后,他知道自己的坦克部队全部打光了,自那以后弟兄们都是用血肉之躯去对抗鬼子的铁王八;现在,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辆坦克,自己的坦克!
忍不住泪流披脸的郑成钢多想听听自己人的坦克履带声啊!但他的耳朵什么都听不到,两只耳朵里是一阵阵钻进脑子里,能把人疼得想自杀的痛楚,他甚至听不到他和弟兄们扔出去的手榴弹爆炸声——他聋了,那让他惊喜的惊天一爆就是他最后听到的这个世界的天籁!
“冲啊!”虽然他听不到自己的吼声,但他依然发出一个军人习惯的冲锋怒吼!郑成钢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带着他坚守的街垒后还活着的三个兵向鬼子扑出去。在国军的坦克后跟上来的弟兄也发起了冲锋,当先提着一支汤姆森的是突围回来曾经跑得要断气时扑到郑成钢怀里被他救回来的司徒醒……
鬼子并没有像前两天那样知难而退,他们在前边的步兵割草似的倒在国军坦克的机枪下时依然向前猛冲,双方的步兵就那样互相撞在一起——不是拼刺刀,是在看得清对方眉毛的距离用枪对射!
面对面打出的步枪子弹有时甚至能够打穿三个人进入第四个人的躯体,双方撞在一起的步兵最前端的人不断倒下,后边的人还在不断冲上去,这就是拼命,用命来拼胜负!
杀红了眼的国军弟兄半步不退奋勇冲锋,在双方接触的狭窄锋面上,尸体迅速叠起来,很快双方的尸体就叠到一起,那些战死的人互相纠缠在一起就像依然要一直拼杀到黄泉路上!
最前端的国军士兵又是整片整片倒下,鬼子的坦克又上来了!我们的坦克呢?郑成钢回头一看……
国军的主战坦克,那些装着47mm火炮的六吨半II已经在上海损失殆尽,现在冲锋的这辆坦克是留在南京炮校和教导总队的教练坦克之一;这些教练坦克大多是雷诺的早期产品,原本根本没有坦克炮,是在准备南京保卫战的时候才装上反坦克炮的。在它们当中还有部分根本不是法国原产的,而是波兰的仿制品,这些赝品连装甲钢都没装,就是安上普通低碳钢,连机枪都能轻易打穿它!
这样的坦克也被决死一战的国军开上来了,在中华门下的战场上,而且只有一辆!在民族存亡的决战中,最脆弱的装备,最孱弱的人都挥手上了,因为这个被欺凌的民族的心并不脆弱、并不孱弱!
面对被后世军迷耻笑为薄皮棺材的日本坦克,孤零零的国军坦克只有一击的本钱,第二发炮弹还没装好,英勇的坦克兵们已经连同他们的战车一起在敌军的坦克炮、步兵炮、战防炮和迫击炮的火力覆盖中燃成了火球!
发现国军居然有坦克反击,鬼子设在中华门瓮城里的炮兵阵地开始对着中华路这一段实行全覆盖打击……火光中、剧爆中,一具具黑乎乎的躯体被抛起来然后在空中被冲击波和弹片撕碎、散落!冲上去的国军部队,在密集的炮火打击下被迅速打成了两截,后边的人不甘地跌跌撞撞扑向路边的废墟,在障碍物的掩护下坚持或是退回出发阵地……整段中华路的路面,全被中国军人的尸体和散落的器官覆盖着,那些不甘的尸体分明在说:要从这里过,就踩着老子的尸体过吧!
打光了整整一个弹鼓的子弹,司徒醒忽然感到胸前像被大锤子撞了一下,完全不受控制地倒撞在地上,在难以名状的痛苦中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坐起来,低头看着胸口茶杯口大的口子泉眼般在往外冒着血……殉国的时刻到了,他明白。
“我知道……在苏州城外我想扔下那些妇女走的时候,曹营长就看不起我了……我真的不是胆小鬼,我只是想弟兄们走得容易些……你替我告诉曹营长,我不是胆小鬼……”司徒醒在和胸前的血洞比赛,他要在鲜血涌完之前说完要说的话!他在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依然执着于一件事:他是个军人,不是胆小鬼!
在他的身旁,是同样受了重伤撑着要起来的郑成钢,他认得这个来援救他的军官就是那个和营长一起从苏州杀回来的教导总队的教官;他看到他胸前的致命伤,他看到他的嘴在动,他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郑成钢接过司徒醒递上来的冲锋枪——后者在竭力说他的遗言时,用尽他生命的能量把一个新的弹鼓装上了冲锋枪。他要郑成钢用这支枪杀一条血路回去,带着他的遗言回去……
熊熊燃烧的两军两部坦克之间,是满地的尸体,自己弟兄的,鬼子的……郑成钢侧卧在地上,浸在血水中努力保持着可以射击的姿势,他的肚子上有一个和司徒醒胸前一样的伤口!
兄弟临死前交到自己手上的冲锋枪不能一枪不发就哑了,他集中精神驱散不断袭来的眩晕和散架似的虚弱……哦,鬼子的坦克压过来了,坦克前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弟兄......哦,那些恍恍惚惚的影子应该是那些在查看有没有装死要炸坦克的国军士兵的鬼子,可以开枪了……
开枪了,死了很多鬼子!……在幻觉中,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连长流尽了最后一滴军人血,他手上的冲锋枪沉重地压着他的手,指着敌人的方向却始终没有开过火……
……在战场上竭尽全力的军人会在死前一刻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但其实自己什么都没做过;有过那种经历的老兵都是被人在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人,或者说是真的死过的人,我有时会想是不是每一个战死的人在最后的一刻都会那样……郑成钢曾经在和营长闲话说到战死前一刻心里会是怎样的时候,营长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奇怪的话,但他永远不会明白了,因为他死前真的打死了很多鬼子,用他兄弟的冲锋枪……
马路当中,两辆坦克身上的火苗“呼呼”作响,恍恍惚惚的火光摇曳狂舞,可以照到满地的尸体一路的血红,也可以照到远处中华门高大的躯体同样是血红的……
离国军坦克残骸不到三米的路中间,躺着一具“尸体”,歪嘴的“尸体”……是的,只有这样才能让鬼子以为我是尸体……歪嘴静静地想,他忍受着烈火让他窒息和极度痛楚的炙烤趴在地上装死。他不躲到任何一处掩体后边,那样他会被鬼子用手榴弹清除掉;他也不退回去,在他目睹弟兄们全部倒下的那一刻他就不想退回去了。他有机会回去,甚至现在还有——只要他动作够快,一下子滚进路边的废墟中,他就能够回到后边的第五道防线;但他决定留下,把他上次没有拧开保险盖没有扔出去的两颗手榴弹扔出去……
中华路两边的废墟中都潜伏着中国军人,他们或者带着一身的伤,或者已经剩下半条命,他们都有机会退回到出发阵地,第五道防线。但他们都留了下来,因为他们都有兄弟留在路中间看着他们战斗,那些先走一步的弟兄!
“那堵被火光映照得血红的城墙,就叫做中华门;那门被攻下来了,中华的大门敞开,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责任死战,能战死在中华门下,弟兄们运气啊!”在第五道防线上,一个军官嘶哑着声音低泣着:“弟兄们走好,等着咱们……”
阵地上静悄悄的,远处坦克遗骸上火苗“呼呼”的声音,长官沙哑的哭泣声都能传进每个士兵的耳朵里。每一颗心都在颤抖,但每一只手都很稳,握枪的手。
每一枝枪都指向中华门的方向,中华路延伸的方向,在路的尽头燃烧的坦克已经把路堵上了,鬼子的坦克不可以长驱直入了;那么多的弟兄倒在路上,只为了不让鬼子的坦克长驱直入;弟兄们不能白死了,死者的鲜血染红了中华一路,活着的人有责任继续守卫它;不为别的,只为了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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