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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来旺儿叫天不应,呼地不灵,有冤无处伸,求情无钱使,几次打下来,不成模样了。好在提刑所有个当案的孔目阴骘先生悯念,在狱府中能说上几句话,看顾了他。又设个法子,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这天,提刑官当厅押了一道公文,差了两个公人,从监中取出被打得稀烂的来旺儿,钉上枷锁,上了封皮,即日起程,解往徐州。来旺儿想到这一去,不知何日回转,想顺便绕回西门宅,见一面媳妇,拿点钱物,换身干净完全的衣服。于是哀告两个公人:“两位哥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衣衫褴缕。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望二位可怜,押我到我家主家处,见我的媳妇,讨出衣服变卖,支谢二位。”
二位公人情知讨钱不到,见他那副可怜样,押得他来到门首。西门庆得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赶得远远的。来旺儿见不到媳妇,只好来到卖棺材的丈人家。岳父宋仁打发了他一两银子,又与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来旺儿对着岳丈作了揖,低着头,哭哭啼啼离了清河县。
这事宋惠莲哪里知道,每日只盼着来旺儿回家,托小厮送去的饭,仍由小厮吃了。问西门庆,西门庆只说:“这两天就放人。”
惠莲信以为真。
一日,惠莲闻听风言风语,说是来旺儿被押出来在门首讨衣服钱物,不知怎的又被押走了。惠莲几次问众小厮丫环,大家又不说。正看见另一个小厮钺安跟着西门庆的马来家,叫住打听:“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得出来?”
钺安已被问了好几次,都按西门庆的吩咐哄了过去。这下再问时,泪水在眼眶里闪闪的,自己只得直说了:“嫂子,我实说了罢了,俺哥这时早到流沙河了。”便把实情全告诉了惠莲。
惠莲目瞪口呆听完一切,跑进房去,闭了房门,放声大哭:“我的人呀!你在他家干坏了什么事来?吃人算计。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一件,今日被人坑得远离他乡,命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么晓得?”
惠莲哭了一阵子,取了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楹上,踩着杌子,将头伸了进去,悬梁自缢。
仆人来昭妻一丈青住在惠莲隔壁,正在家做针黹,听着她哭,忽不闻动静,转而是喘气声音,忙出来扣她的门。不见有应,慌了手脚,叫来小厮平安儿拉开房门,同一丈青一道,将惠莲解救下来,取姜汤撅灌。吴月娘闻讯,领着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众人都来看视。
一丈青正扶着她坐在地下。她只顾哽咽,哭不出声来。仆人贲四娘子也来帮着扶持、劝慰。月娘叫着她,她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说道:“原来是个傻孩子。有话只顾说,如何寻这条路起来?”又问一丈青:“灌了些姜汤与她吃不?”当听说已经灌了,点点头,令玉箫扶着她,自己蹲下身子,亲切地叫道:“惠莲孩儿,你有什么心事,叫了出来,不妨事。”问了半日,惠莲哽咽一阵,放大声,双手拍掌哭了起来。月娘说道:“这才好了。”吩咐玉箫和一丈青扶她上床,她执意不肯。月娘众人又劝了一会,回后边去了,留下贲四娘子同玉箫相伴惠莲在房里。
月娘众人刚去,西门庆掀帘子进来,见惠莲还坐在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扶她床上去吧。”
玉箫说道:“刚才娘教她上去,她不肯。”
西门庆心疼地说道:“好强的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强。”
惠莲难过地摇着头,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别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杀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了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我只以为真的好好儿出来,你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个天理!你就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成的,只瞒着我。你要打发,两个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
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难以打发你,你安心,我自有办法。”吩咐玉箫:“你和贲四娘子相伴她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们吃。”说完,往外去了。
贲四嫂劝了许久,扶了她上床坐着,和玉箫将话儿劝解她。
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向伙计要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银子的酥烧,拿盒子盛了,又买了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惠莲屋里,惠莲见了,一顿好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拿了去,省得我摔一地。”想想,又骂道:“大拳打完,又拿手来摸挲。”
来安儿说道:“好嫂子,收了罢了。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说完放在桌子上,走了。
惠莲跳将下来,拿起酒,就要摔下去,被进门来的一丈青拦住了。一丈青来叫贲四嫂回去烧饭,贲四刚从外头办事回来,还没吃饭哩。
晚夕是玉箫伴惠莲一块睡。玉箫劝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人,趁早这么一个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当相投。你如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去已是去了,你如此烦恼不打紧,一时哭得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往后贞节也轮不到你头上。”
惠莲只是哭,每日饭粥不吃。西门庆得知又令潘金莲亲来对她说,也不依。金莲恼了,向西门庆说道:“贼淫妇,一心只想她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你拿什么拴得住她的心?”
西门庆只说了一句:“你休听她胡说。”然后坐在前厅,把众小厮家人都叫到面前来审问:“你们有谁对来旺媳妇说了来旺递解的事?趁早说出来,我一下也不打他,不然,每人三十板子,即与我滚出去。”
谁也不出声,一会儿,画童跪下说道:“小的不敢说。”
“你说不妨。”
“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了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对嫂子说了。”
西门庆仔细一看,钺安不在,心中大怒,连声使人寻出钺安儿。
钺安听到西门庆问话时,便溜出躲进了潘金莲房里,跪在金莲面前求五娘救命。
金莲听了原委,说道:“怪道囚根子唬得鬼也似的。我说什么了不得的事,这般惊天动地,原来还是为了那奴才淫妇。”又对钺安说道:“你在我这屋里,不要出去。”
西门庆见叫不到钺安,在前厅暴跳如雷,一连使了两次小厮来金莲房里寻他,都被金莲骂了回去。落后西门庆自己一阵风走来,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哪里?”
金莲不理他。
西门庆绕屋走了一遍,从门后拉出钺安来要打。金莲上前,一把夺过马鞭,掠在床顶上,说道:“没廉耻的货儿,欠脸做个主了!那奴才淫妇想她的汉子上吊,你心里又羞又急,也别拿小厮们来煞气。关小厮哪门子事儿?”西门庆听了,气得眼睁睁的。
金莲对钺安说:“你往前头干你的营生去,不要理他,他再打你,有我哩。”
那小厮赶紧朝前跑去。西门庆叹了一口气,走了。
潘金莲望着离去的西门庆,心生一计。她来到后边,见了雪娥,说道:“这话本不该我说,那来旺儿媳妇也太神气了些。你知爹为啥打发她汉子?她告诉爹,说你要了她汉子。爹这才恼了,下狠心递解了来旺。前日爹打你那一顿,剥了你的头面衣服,都是她告知的。”
雪娥并不十分相信金莲的话,不过,这几句却使雪娥愤满心中。
金莲又走到惠莲房里,先安慰了两句,然后说道:“这事还不知怪谁哩。你知不知那孙雪娥在后边骂你不?说你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若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会离了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洗脚后跟。”
惠莲知道金莲的手段,听了这话,也得恨雪娥七分。
四月十八日是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她做生日。吴月娘留她们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则去了别人家赴席。宋惠莲吃了饭,早晨在后边打了个晃儿,进了自己房里,倒头直睡到日头沉西。雪娥整天忙得发急,一次两次使丫环来叫,只是不见人出来。雪娥心里不高兴,走到她房里来叫,说道:“嫂子做王美人了,怎么这么难请?”不见惠莲答理,雪娥又说道:“嫂子,你若是想你家旺官儿也不是这般思想。早思想好了,不是你他也不得死,还会在西门庆家里。”
这几句话可是了不得,惠莲听了,便把这些日子的窝火与那金莲挑火全点着,翻身跳将起来,对雪娥说道:“你莫名其妙走来浪声颡气!他便是因为我弄出去了,你为什么来?你挨了打了,被撵得不容上前了,心里难过?大家都将就些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
雪娥听罢,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
惠莲不快不慢地反嘴说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里偷我的汉子,还来自家掀腾。”
这几句又分明戳到雪娥的心上,雪娥怎不急?二话不说,见宋惠莲不提防,抢步上前,一个巴掌打在惠莲脸上,立时显出手掌印儿。
惠莲捂住脸,说道:“你如何打我?”说完,一头撞过去,将雪娥撞倒。
两人揪扭在一起,打得通通直响。来昭妻一丈青听见动静进来劝解,把雪娥拉起往后边走去,两个人仍骂不绝口。
吴月娘走来一人一扁担般地骂了两句:“你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这里有人没人,弄得宅乱家反。等你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又见惠莲头发散乱,说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
惠莲一声儿不答话,待月娘去后,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趁众人都忙着堂客吃酒不注意时,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照上次的样,自缢上吊。没人觉察,三魂七魄全归了阴曹地府,亡年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