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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4月6日,浙江省,舟山岛,定海县城
伴随着一抹鲜艳的朝霞悄然跃出天际,明媚的春日又一次在海平面上照常升起。
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古老沧桑的定海县城,就笼罩在了一片艳丽灿烂的嫣红霞光之下。
接着,在一阵阵清爽海风的吹拂之中,各种喧嚣声逐渐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带着海水咸腥味的淡淡薄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消散,显露出一片栈桥码头和渔船舢板的身影。衣衫褴褛的拾贝人们在海岸上奔走,把任何能找到的贝壳和螃蟹,丢进自己背上的藤筐里。而清晨赶早的鱼市,也在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和渔夫的吆喝声中,慢慢变得愈发热闹起来。
那些身无长物的市井穷汉,还有渡海逃来的难民,纷纷睡眼惺忪地刚刚走出气味难闻的肮脏棚窝,一边伸着懒腰搭着汗巾,到水井旁边排队打水洗漱,一边彼此交头接耳,互相寒暄,讨论去哪里找点儿活做。
前几天刚从北仑港战场撤下来,带着他的那个团到舟山岛休整的惠特尼上校,也从县城郊外一座帐篷的行军床上爬起来,随手揉了揉依然犯晕的脑门,便起身披了件衬衣,掀起有些潮湿的帐帘,让清晨的新鲜空气随风吹入帐内,然后听着远方隐约传来的喧嚣,望着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轻轻微笑着眯起了眼睛。
此时正值*光明媚,山林间一片苍翠,在金色的阳光下,洋溢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柔情与妩媚:波光粼粼的溪水,倒映着湛蓝清澄的苍穹,还有悠悠白云在风中随意飘荡。郁郁葱葱的丛林之中,处处充斥着悦耳的鸟啼和虫鸣;远方那条一直绵延到天际的辽阔海滩,更是不断传来一阵阵巨浪拍岸的哗哗涛声。
能够沉浸在这样一片舒适和安详的氛围之中,暂时忘却残酷的战场与硝烟,实在是一种至高的享受……
未曾体验过战争的人,总是对其有著浪漫的憧憬,而真正目睹过战火之后,才会明白和平的可贵……
非常幸运的是,可怕的战火、爆炸、硝烟和尸体,目前都从惠特尼上校的身边远离而去了。
——虽然在对岸的中国大陆上,铺天盖地的战火依然在熊熊燃烧,数以万计的中日军队还在江南和中原殊死搏杀,但至少在这个中国大陆边缘的岛屿上,暂时还听不见恼人的枪声。
因此,这短短几天的平静生活,就让上校感觉整个人都恢复了过来,变得精神了很多。
此时已是阳春四月,和煦的春风早已吹绿了温润的江南大地,也同样吹绿了东海上的舟山岛。到处都是一片鸟语花香的世界——岛上的植被很是茂密,平原上开垦了整齐的水稻田和蔬菜地,山上则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松柏、山茶和各种灌木丛……若是从数千米的高空中俯瞰下去,对应着四周的广袤海洋,这座岛屿就仿佛是一块镶嵌于蓝宝石之上的绿色翡翠,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由于各国干涉舰队,都已经转移到了日本的佐世保和长崎港,去那里补充燃油、物资和维修船体,滞留在舟山的美国海军陆战队也暂时没什么事可做。一时间闲得无聊的惠特尼上校,就趁机在舟山岛上到处都走了走,甚至还乘船去不远处的宗教胜地普陀山上浏览了一番,并且对这座海中仙山的风光大为赞叹。
在那座山岭纵横、森林茂密的岛屿上,几乎处处都是风景如画——六角形的精致宝塔,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古朴沧桑的庙宇碑林,还有围绕着这一切的参天松柏、锦簇鲜花,全都能给人以无穷的诗意。还有那爬满了青苔和灌木的奇峰异石、时常笼罩着细雨与雾霭的潺潺溪流,更是把普陀山打扮得风情万种。既像是一盆被放大的精致盆景,又犹如一座降临凡世的仙境……实在是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然而,跟舟山列岛的秀丽风光相比,这里的人民给惠特尼上校留下的第一印象,却是极度的贫苦、破败和麻木——岛上的大多数村镇,都建造在平缓的滨海小山坡上,四周的小块山谷和台地,依照距离溪流和泉眼的远近,分别被开垦成了水稻田和菜地。而在下面的沙滩上,则晒着紫菜、海带和鱼干。
虽然这些渔民们如此勤劳地发展多种产业,又种地又打渔,还有做小手工业得,却普遍穷得连木板房都盖不起,只能住那种泥墙茅草顶的草泥房,既漏风又漏雨。为了防止屋顶被大风刮跑,还不得不在茅草上压着许多石头。而且屋内也同样是潮湿的泥地,在这种地方睡得久了,就会很容患上皮肤藓和风湿病。
更可怕的是,这些村镇和市镇,几乎都拥挤得像个集中营,只不过更加缺乏卫生。肮脏的道路纯粹是被人踩出来的,堆满了各种垃圾,作为饮用水源的小溪直接在村中流过,经常有大人小孩若无其事地往水里大小便。村民的房子同样污秽不堪,而且一家人往往只有两三件像样的衣服,唯有出来种地打渔的男人才能披上,而女人小孩则只能光着屁股躲在屋里,透过门缝惊恐地望着外面那些金发碧眼的异国来客。
即使是走在田埂和海滩上,忙着插秧割稻和收拾渔网的青壮男人,看上去也显得很邋遢——每个人的衣服都褴褛不堪,补丁上又打着补丁,简直像是布满了网洞的旧抹布,头发上爬满了恼人的虱子和跳蚤。
惠特尼上校在舟山看到的绝大多数岛民,无论男女老幼,基本上全都脸庞瘦削、面色青灰,显示出严重的营养不良症状,还遍布着许多脓包和疮疤。虽然由于长年从事体力活的关系,他们的手脚骨节都很粗大,肌肉也很结实,但这种健壮其实是一种假象——长年累月的繁重劳动,确实是迫使他们拥有了一身发达的肌肉。但在营养不足、生活环境恶劣的情况下,像这样过度的榨取体力,其实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
因此,他们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皮肤颜色暗淡,缺乏光泽,显得很是干燥。在年轻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何,但年纪一旦上了三十岁,就要开始为过去的岁月“还债”了——这些人往往在三四十岁的时候,就会开始变得弯腰驼背、体弱多病,被风湿病、关节炎等痼疾所困扰。根据惠特尼上校与岛上几个美国传教士交谈得到的信息,当地渔民们若是能够活到五十岁以上死去,便被认为是寿终正寝。到了六十岁以上,就已经完全有资格被称为老寿星!即使是那些号称“富户”的家伙,在上校看来,也最多不过是住上了瓦房,脸色稍微红润一点儿,衣服上同样也点缀着补丁和洞眼,每个礼拜连一顿像样的好饭菜都吃不起。
所以,惠特尼上校每次去定海县城的联军前线司令部,路边总会有一大群全身几乎光溜溜的邋遢孩子拥挤过来,面黄肌瘦,面带菜色,小心地捧着破碗,向他讨这讨那,纠缠不休……这还是好的。更坏的问题是,其中还夹杂有数不清的手脚敏捷的小扒手,随时跃跃欲试地准备着偷他身上的值钱东西!
在被这帮小乞丐兼小扒手们折腾过两次之后,惠特尼上校就越来越讨厌那座肮脏破败的县城,宁可待在郊外旷野中的军营里……不过,回过神来仔细想想,他也有点明白,那些中国布尔什维克为何要造反作乱了——秀丽的风光、古老的文明、破烂的村镇,潦倒的百姓……在这样一个如此衰颓的黑暗社会之中,回忆着辉煌的历史,面对着凋敝的现实,如果还擦不出一星半点的**火花,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而更让他感到不喜欢的,还有联军前线司令部里的糟糕氛围——整个舟山岛上最豪华的一座富商宅院里,法国、英国、美国、日本和国民党政府的联络军官们济济一堂,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着勾心斗角,彼此用各种语言进行争吵和唾骂:之前,当法国舰队和英国舰队在吴淞口进行炮击,美国海军陆战队在浙东激战不休、打生打死的时候,南京方面的日军一直在装聋作哑,不肯作出战术上的配合;现在,当日军在北方的太湖地区发动进攻、浴血鏖战的时候,又轮到舟山岛上的西洋人们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了……
除此之外,大陆上那两个中国政府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明显蔓延到了舟山岛上,导致撤退到舟山岛上的国民党军队,一直处于严重的混乱之中,对待本国民众更是与土匪无异,以至于联军为了眼前的清静,不得不把他们赶到其它岛屿上进驻和筹集给养……否则的话,这帮匪兵真的能把定海县城给烧了!
——无休止的争吵,扯皮,推卸责任,电文往来,攻击叫嚷……很快就磨灭了惠特尼上校心中的最后一丝热情,让他对这场乱糟糟的远东战事感到愈发厌烦,并且对这次战争的前景也更加不看好。
“……或许,这一场烂仗打到最后,又会跟十多年之前联合干涉俄国**的时候一样,大家各有各的小心思,各国军官们彼此扯皮叫骂几个月,最后落得个灰溜溜的无功而返……想在这个烂摊子里拿勋章,赢得荣誉和晋升,似乎有些难度……还是稍微考虑一下,到底该弄点什么中国风格的纪念品带回去吧!”
阳光明亮的营帐里,惠特尼上校一边等着勤务兵给自己准备早饭,一边无聊地独自嘀咕着,同时给自己倒了杯啤酒,随手摸出之前从岛上某位老传教士那里借来的私人笔记,一页页地阅读起来,权作消遣:
“……岁月是最无情的杀手,无论是怎样的辉煌灿烂,都挡不住漫长岁月的风化侵蚀。
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早已不复当年马可波罗笔下那个‘黄金之国’的华丽风采,而是如同垂死的老人一般,从骨子里散发着腐朽衰败的气息……这个经历了太多风吹雨打的老大帝国,已经从文明的根基上开始崩溃了。直到清王朝崩塌为止,这个可悲的国度,始终处于一种诡异而麻木的酣睡状态,并且在这种酣甜的睡梦之中,用早已不复存在的强大与威望来欺骗自己。而事实上,它已经只剩下了众多的人口,辽阔的疆土和沉重的负担,以及毫无生气的文化、日益缩水的财富与丧失殆尽的霸权。
为了避免被揭穿真相,这个帝国在很长的时期内,都像麻风病人一样,极力阻止自己的人民同外界接触,结果却让自己变得更加愚昧无知,傲慢无礼和与世隔绝。帝国政府只知道粗暴地挂出‘不要碰我’的牌子,却丝毫没有保卫自己的能力——很遗憾,我们目前所处的世界,并非一个治安良好、彬彬有礼的上流阶层住宅区,而是一个充斥着暴力、掠夺和血腥的混乱斗兽场。如果手里没有军刀、匕首和来复枪,就不可能阻止强盗和窃贼的强行进入……在贼窝之中,懦弱的老好人是必然会反复受欺负的。
所以,在过去的几十年来,这个古老的国度正在经历一场彻头彻尾的痛苦悲剧,一次规模宏大、史无前例的崩溃、衰落和退化过程,这场悲剧是如此的缓慢、无情而又彻底,因而让它显得更加痛苦和残酷——战争、灾荒、叛乱……各种形式的灾难接踵而至,无穷无尽,一次都比一次更加厉害。这个伟大国度的一切荣耀和辉煌,全都在世人眼中一点点地陨落、黯淡,被汹涌的时代浪潮所摧毁、吞没……
拿破仑曾经预言过,不要惊醒中国这头沉睡的狮子,否则它就会让整个世界颤抖。但现实已经证明了这个预言的破产——这头狮子实在是太老了,只会在酣睡中慢慢死去,而不是再一次咆哮着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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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北仑港
硝烟散尽的战场,到处一片凄凉——焚毁的码头,泥泞的小路,交错的河叉,灰蒙蒙的晨雾中,隐现着各式各样的残垣断壁,不时还会响起一声“叭”的冷枪。那些逃光了居民的废弃村落,就仿佛坟地一般阴森。吹过树梢的海风呜呜低语,好似娇惯的少女在向男友呢喃着可怕的噩梦。
许多服色杂乱的人们,正在这片乱七八糟的海滩上到处逡巡穿梭,努力收集一切自认为用得着的东西——在撤离这个浙江大陆上的最后据点之前,慌乱的美军和国民党军队遗弃了许多带不走的物资。
虽然眼下“财大气粗”的红五方面军,对这些“洋落”已经不太看得上眼,但对于过惯了苦日子的地方游击队和乡下农会成员来说,这却是一笔令人喜出望外的天降横财,哪怕能搞点儿废铜烂铁回去打造农具也是好的,更别提里面还有不少被丢下的大米、面粉和罐头……
与此同时,在海边一座巍然屹立的岩石小山上,率部挺进浙东的红十军团司令官寻淮洲,通过望远镜俯瞰着海滩上这一片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却是忍不住眉头紧锁,对身边的一个团长骂道:“……怎么还有这许多人待在海边不走?关于防备海啸、紧急疏散的命令,不是早就发出两天了吗?你们是怎么执行的?”
“……军团长,这事不用您强调,我们早就一个村一个村地通知过好几遍了,奈何人家不听啊!他们说,宁波这地方,台风每年都要来上几遭,大风大浪什么的,他们这些海边人家早就习惯了。灾难之前具体有什么征兆,到底要怎么对付,比咱们熟悉得多,不用咱们这些外行人来指手画脚的!”
那位团长苦着脸说,“……而且,关于这次强行疏散,地方上的某些同志意见很大,说我们这是在学习满清的‘迁界禁海’,大大的劳民伤财不说,还放弃了海岛上的那些老百姓,不管他们的死活……”
“……瞎琢磨!我们红军啥时候说过要放弃舟山列岛了?好了,不管人家有什么怪话,我在这里给你下死命令!哪怕是用枪赶,你也得在今天太阳下山之前,把老百姓都给我从海边迁走,或者至少要躲到山上的高处。要是办不成,我就唯你是问!”寻淮洲一边疾言厉色地发作道,一边又摸出了那份命令电文。
“……鉴于上次最后通牒的时限已过,以至高无上的全人类解放事业为名,我在此签署对日本九州岛北部的灭绝令,数十万的生命就此为世人遗忘。这是对全世界帝国主义国家的第一次警示,让它们再也不敢轻易忽视一切被压迫民族的愤怒咆哮……为此,希望浙东沿海地区的部队、游击队和地方干部,切实加强努力,尽快做好海滨居民的后撤疏散工作,以防伤及我们自己的同胞……”
“……从日本到宁波,起码隔着上千里吧!”他狐疑道,“……未来大杀器的威力,真有那么厉害吗?”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