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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起了一场小雨,余舒撑着一柄豆青色的纸伞,提着衣摆上了台阶,在屋檐下收起伞,抖了抖水珠,抬头望一眼门梁。
那小匾上挂着“胥水堂”三个字,门前左右各有一行春帖,上联写着“暝助岚阴重”,下联是“春添水色深”。
这座草堂乃是方子敬在太史书苑中的私人地处,临着一口浅浅的池塘,背影着半壁山石,倒也应景。
司徒晴岚正在室内打扫,看到余舒,眼神一亮,便提着抹灰的拂尘走向她。
“莲房。”
前日在忘机楼一顿酒饭,余舒便与她相互改了口,不再“姑娘”“小姐”的称呼。
余舒刚才也看到她在抹窗子,便笑道:“又是你早到,真是个勤快人。”
“哪里,我习惯早睡,醒的也早。”司徒晴岚谦虚了一句,扭头看看草堂里坐下的三五个院生,朝余舒招招手,带到门外走廊上说话。
“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说给你听,你打算怎么谢我?”司徒晴岚朝余舒眨眨眼睛,有些俏皮样子。
余舒以为她开玩笑,轻快道:“说来听听,果真让人高兴,我便替你把窗子擦了。”
“呵呵,这可是你说的,”司徒晴岚个头同余舒差不多,一探身便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下个月圣祖祭日,外公及另两位院士,推选了你去随驾。”
余舒先是一下惊喜,再来就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这是说真的?你该不是哄我帮你干活吧。”
前几天薛睿与她说起圣祖祭日,太史书苑会选几名年轻的院生随驾,让她打探方子敬口风,她一直没寻着机会,谁知这好事儿已经轮到她头上了?
“哄你是小狗,喏,擦干净些。”司徒晴岚二话不说就将手里的拂尘塞给她,再拿过她的雨伞,一扭身进了草堂。
看她溜得快,余舒只好去擦剩下两扇窗子。
......
这一堂早课,没讲什么内容,方子敬只弹了两首琴曲给他们品赏,一曲悠扬,一曲高亢,美其名曰陶冶情操,虽说不上有什么名堂,但韵律十足,就连余舒这个琴盲,都听的津津有味,一个哈欠都没有打。
余舒心里惦记着圣祖祭日那天随驾的名额,一下课,就留意着方子敬的动作,正在琢磨着等人走干净了,怎么开口询问他,就见方子敬抬起头,目光寻向她。
视线一照,余舒就站起身。
“余算子,你来。”
余舒这下几乎肯定,司徒晴岚早晨同她说的是真的。
她乖乖走到方子敬面前,等他发话。
方子敬坐在矮榻上,手抚着他那张“梅梢月”,拨捻着一根琴弦,仰头盯了余舒一小会儿,那含糊不清又仔细辨认的眼神儿,让她觉得像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人似的。
草堂里刚刚安静下来,他才悠悠地开口道:“五月初九,每年圣祖祭日,太史书苑总要选上三男三女,伴随着圣驾前往祖陵参礼。太史书苑十八位院士,三人可举一名,老夫同司马院士、吕院士商量过,觉得今年新进的院生当中,以你最为指望。”
方子敬和司马葵都是她拜过的先生,那吕院士,可是从司天监退下来的那一位右令吕夫人?
余舒一面心想,一面露出三分喜色,接上话:“多谢三位院士抬举。”
方子敬似是满意她谦虚的态度,微微点头,又道:“此事说一说让你晓得,等明日辰时二刻,你来荣盛堂,给其余院士们见一见,介时再有话嘱告你等。”
如此交待过后,他便慢腾腾站起来,唤了一声站在门口的司徒晴岚,让她过来抱琴,就捋着袖子先走了。
“帮我干活没亏了你吧,”司徒晴岚走上来问她。
挑着斜长的眉毛,余舒笑吟吟地说:“你若是每天都有这样的好消息告诉我,给你当个丫鬟都使得。”
司徒晴岚“噗嗤”一笑,嗔道:“你当我是喜鹊啊。”
余舒等着她收拾好古琴,两人一同往外走,余舒有些闹不明白的,路上问她:“离圣祖祭日不过半个月日子,这节骨眼上才开始挑人,不嫌晚吗?”
司徒晴岚道:“晚什么,四月新院生刚进学,院士们总要了解几日,不能胡乱安排,万一选上个不顶事的,那么大场面上,不是丢我们太史书苑的脸面吗?”
“这话说的是。”
司徒晴岚扭过头,羡慕地看着她:“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不单能够瞻仰龙颜,司天监诸位官令也都在,你好歹露个脸。唉,女子入仕不易,你倒好了,十年不出的女算子,生生比我们高出一截来。”
听出她话里隐约流露出的少许不甘,余舒眸光一闪,神情淡淡地告诉她:“那是你不知道,一个月之前我是怎么低着头做人的。”
司徒晴岚哑然,瞧着她脸色,又想到之前听闻有关余舒的一些传言,心里打鼓,连忙岔开了话题。
两人聊了一段路,在小花园前分开,一个去送琴,一个去藏书楼。
余舒去到西苑专门收藏百家史册的典瀚楼,意图翻找有关圣祖祭日的文献,提前做一做功课。
一楼只几个人在书架下走动,冷冷清清的。
余舒左右看了一圈,心中感慨,可惜这四座饱纳万卷的藏书楼,太史书苑却至多二百个学生,里面的书拿不出去,外面的人不能进来。
小半个时辰后,余舒无力地弯下腰,将方才抽出的两本书重新塞回去,拍拍手上灰尘,内心不知第几次抱怨着书楼的分类凌乱,明明是找书,怎么跟抽奖似的,还得碰运气。
她走出过道,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到不远处蹲在一排书架下规整书本的人影身上,踟蹰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这个打杂的驼背人,她见过两三回,猜测他或许是个落魄的书生秀才,整日来往于几座书楼之间,想必清楚哪些书放在哪里。
“老伯。”余舒喊道,眼前的老人头发斑白,脸皮松弛,长得又黑又瘦,看岁数是年过五旬了。
余舒喊了一声,见这驼背人没理,心想他或许是耳背,就凑近了些,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肩膀,大着声音再次叫他:“老伯?”
驼背老伯这才转过脸,眯着一双细小的眼睛看着她。
余舒朝他笑笑:“您知不知道,这里有记载圣祖爷的书本?”
驼背老伯歪了歪脖子,张嘴露出一口黄牙,几乎是喊着出声——
“啊?你说啥啊?”
...果然耳背。
余舒于是低下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纠结地看着那一口黄牙在她面前一张一合:“说,说啥啊?”
“我说,”余舒提了口气,拿吵架的音高,凑到他跟前又说了一遍,结果——
“啥?说啥?”
...好吧,她收回先前的话,这老大爷不是耳背,是耳聋。
余舒和驼背老伯对视了片刻,果断地放弃了向他求助的想法,扯了扯嘴角:“没事儿了。”
然后便不管这老伯反应,原路回去,刚迈出去两步,就听到身后不高不低的嘀咕声:“没事嚷嚷个啥。”
余舒觉得自己脑门上有根筋蹦跶了两下,嘴角僵硬地转过头,朝那嘀嘀咕咕的驼背老伯道:“老伯,您寻我开心呐?”
那老伯仰着脸儿,盯了她一眨眼,张口高嗓子道:“你到底说啥啊?”
“......”
算了,她还是回家吧。
余舒到底没有找到一篇记载有安武帝的文章,悻悻回到忘机楼,此时正午,看到大白天坐在一楼喝茶的薛睿,还以为是她眼花。
“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自从太史书苑的人命案闹到宫里,他哪一天不是早出晚归的。
“回来查岗,看你有没有乱跑。”
一听就是玩笑话,余舒也不当真,哂笑一声,在他旁边坐下,随手从果盘里摸了一颗红丢丢的油桃,放在嘴边啃掉一块。
薛睿听着她“嘎嘣嘎嘣”把那桃子咬的脆响,水声“啧啧”,他视线扫过她嘴唇,清嗓子道:“下午得闲,带你出去游湖可好?”
余舒嘴巴停了停,道:“这案子没了,你哪来的空闲?”
被她毫不委婉地道明事实,薛睿却不见一点尴尬,面色如常地说:“纪星璇不肯招认,大理寺用刑是有限度的,过犹就成了私刑,违背律制会被御史弹劾,我派人去打听那说书人尚未回复,等这期间,刚好有空散散心去。”
余舒点点头,心知薛睿不易,这么大顶的案子,没头没尾落在他肩上,暗地里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出错,换成是她,早就暴躁了。
“行吧,你说去游湖,那就去游湖。”余舒心里想,他不让她插手纪星璇的审讯,她总能陪他换换心情吧。
刚一答应,便见他脸上泛起笑容,不厚不薄刚刚好的嘴唇扬起来,带动的整张脸都精神了。
余舒以前也没有发现,薛睿这张脸笑起来格外好看,什么风度翩翩、玉树兰芝,拿来比照他,都不损了那些雅话。
“阿舒?”薛睿发现余舒走神,说了几句话她都没应,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下。
余舒顿时回神,耳朵尖有点发红,为了掩饰方才看呆了他,便假装“咳咳”两声,拍着胸口,说是被桃子噎了。
薛睿二话没说,长臂一伸,就把她手里剩下那半拉桃子拿走了。
“唉,别,浪费啊,给我吃完它。”
她刚喊完,就见薛睿瞥了一眼那颗被她啃的面目全非的油桃,面不改地放到嘴边——
“嘎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