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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军好以城池为依托。却不知这城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便让你守住一城,又能如何?野外争雄,方是决胜之道。”一员金将语带不屑地说道。
粘罕闻言一笑,扭头对李植道:“你次子李猛已受任平阳知府,我希望他能迟早上任。”
李植听旁人解释之后,在马背上躬身一揖:“卑职定当竭尽全力,务必使国相大军无后顾之忧。”紫金虎已经撤入关中,河东境办规模较大的义军女真人已经帮忙剿平或驱散,要是再拿不下河东南境,委实说不过去。
粘罕微微点头:“如此甚好,那河东便交给你了,我自提大军去扣关中。你务必保持陕西河东道路畅通,万不可再出差池,如若不然……”
李植见对方脸上顿现肃色,急忙再三保证。粘罕也不再多言,正欲返营,忽见一队人马呼喝而来。是一支辽东汉军押解着一群俘虏,那群俘虏都是衣衫蓝缕,披头散发,不少人身上带着血迹。都被缚作一团,拖在马后。四周,汉军士兵明枪执刀不住驱赶。
看到粘罕一行人时,那群汉军中奔出一骑。马上骑士约有四十五六模样,来到粘罕跟前翻身下马,个头并不高,只六尺五寸不到,但极为壮实,立在那处便如一截水缸。满面的浓须几乎遮住半个脸,一双吊角眼,戾气逼人。身裹铁甲,头戴皮盔,腰里挎着一柄女真人惯用的弯刀。此人,是金国军队中,汉军二韩之一。一个是韩庆和,当初跟随二太子斡离不东路军攻宋,在滑州被宋军围困,山穷水尽之时密谋开城投降,事泄被杀。而这一个,姓韩名常,极其骁勇,如今统率辽东汉军万人队,前些时候奉命征剿隰、绛、慈三州义军。看这样子,应该是打了胜仗。
“国相!卑职奉命剿贼,如今绛慈各州之内,再无敢称兵仗者!”韩常瓮声吼道。
粘罕见他神情,已料到几分。听完解释之后,大笑道:“我常说,除女真以外,诸军中最勇者,便止两人,一为耶律马五,另一个便是你韩常!好!紫金虎仗着河东数十万贼众,屡次孤师过河!此番,我将他爪牙清除殆尽,以解我后顾之忧!”
韩常得了嘉奖,十分欢喜,将手往后一指,大声道:“那绛州据说是毗邻紫金虎的防区,有万把义军。卑职汉军万人队入境,贼人望风披靡,龟缩于绛州城内顽抗。城破时,残余仍不缴械。卑职拿了数十人,尽是将佐,请国相发落。”
粘罕望了那群俘虏一眼,俱都低垂着头,被反剪双手绑住。想到听说过徐卫是这些义军的首领。遂下了战马,按刀走了过去。将那数十人看了个遍,最后停在一个汉子面前。那人最多二十几岁,面白无须,他身上装扮在这群衣衫不整的俘虏中尤其为扎眼,粘罕看了一阵,问道:“这也是贼人?”
那年轻人抬头看了看他,切齿道:“背盟毁约,以残暴不仁之师践踏我疆土,这才是贼!”
“他说什么?”粘罕回头问道。
军中有通汉语者,便把那年轻人的话解释给他听,粘罕听完大笑:“我大金与南朝缔结靖康和议,是西军背弃盟约来攻,如果说是我国背盟?女真大军出国门,略施惩戒,你等安敢抗拒?”
“呸!”那年轻人啐了一口,厉声道“北夷入寇,我等执兵仗,守护祖先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神钦伏!”
粘罕见他谈吐不凡,皱眉问道:“你莫是读书人?何以不安读诗书,却来作这等搏命之事?”
“哼!哼哼!为守土护国之故,弃笔从戎是我本分,岂是你狄夷之辈所能明白的?”这读书人从始自终,脸上带着一种极严不齿的神情,好似站在他面前的大金头号权臣不配与他说话一般。
粘罕呼出一口气,显然有些冒火,那身后一班金将听了年轻人一席话,早气炸了肺。尤其是完颜银术可,大声吼道:“国相!何必与这等人废话!一刀杀了便是!”
粘罕将手一举,制止了他,接着道:“你虽是个读书人,却有些胆气,我不杀你,你可愿效力于军前?”
也不这句话是怎么得罪了那年轻人,他突然破口大骂道:“金狗!你这些混迹于山林的禽兽之辈!犯我国境,戮我百姓,我恨读得满腹诗书,却手无杀贼之力!你要杀便杀,怎敢如此辱我!金狗!金狗!”
粘罕将牙一错,眼睛一瞪,挥手道:“好一张利嘴!来人,刮了他的舌头!”
话音落地,那汉军万夫长韩常大步踏上,象拎小鸡一般将那读收人拎起,一把掼在地上,拿膝盖按住。两名士兵上前扳开了嘴。读书人奋尽全力想咬手。只是他一个寒窗苦读的秀才,哪敌得过这战阵之上的莽夫?被韩常铁耙一般的手伸进嘴里,扯出舌头,一刀割了下来!刹那之间,血如泉涌!
韩常起身之后。将那截舌头扔在地上,两名士兵也放开了他。粘罕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问道:“还能骂么?”
那年轻人双手被绑,站不起身,倒在地上却还拼命抬起头,双目之中一片赤红,仇恨的目光紧紧盯在粘罕脸上,那个满是血水的窟窿里不停地发出号声。他那几十名同伴见如此惨状,都不忍心再看,纷纷低了头,闭了眼睛。咬紧牙关。
此时,令人诧异的一幕出现,那倒地的秀才拼命蠕动身子,向粘罕挪去。等到了近前,竟拿头去撞大金国相的脚,韩常飞起一脚踹开去,他转个身,又爬了过来。韩常大怒,一刀斩下,砍得股上血水飞溅,深可见骨!可即使如此,那年轻人还是拿头在地上拱,一寸一寸去向粘罕靠拢!此时,不少金军李士兵都远远地围着,目睹这惊人的一幕。
粘罕眼中凶光毕露,切齿道:“好硬的命!”
韩常骂了一句,提着带血的刀赶上前去,一刀劈在脊背上,复加一脚又踹飞出去!那秀喉头仍旧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拿头拱,拿双肩挪,艰难地还想再往前。挪出没三步,再也动弹不得,初时身子还在抽搐,没一阵,便完全静止下来。猩红的血水淌了一地,同伴之中,已经有人哭出声……
粘罕冷哼一声,跨上战马而去,韩常追在后头,大声问道:“国相!剩下这些人怎么处置?他们都是河东义师的将佐,身上带着朱记!”话说完时,粘罕却没有任何回应。
韩常回过头来啐了一口,暴喝道:“杀!”
河南府,西京洛阳。
这座历史上与长安齐名的古都,几历兵祸,传到宋代。朝廷才加以整顿,设为西京。但高世由任西京留守时,开城投降,让洛阳遭受金军践踏,破坏严重。这一次,因为赵桓带着文武百官远走江淮,西京留守张叔夜引军相随,又让洛阳落入北夷之手。
娄宿以洛阳为据点,在此收拢部队,加以整顿,并与各级将领反思定戎之败。到洛阳时,他麾下兵马不足五万,粮草只能再支应六七日。有人劝他,东京距此已经不远,可遣人问四太子兀术借调一些。娄宿坚决不从,于洛阳城内掘地三尺,抢夺百姓之粮。
城内不及奔逃的南朝官吏,为求生,不顾廉耻,为娄宿出主意,将城中大户名册一一报出。金军据此,给各家各户定下纳粮的额度,凡是交不齐的,严厉处置。又立下规矩,凡藏粮十斗以上不献者,全家处死!一面在洛阳城内搜刮,一面又遣军四出,掠夺周边各州县,搞得河南府境内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百姓登高一呼,群起响应,大小义军数十路举兵反抗。娄宿还要留着精神应对陕西,不得不收敛军队,将主要活动范围定在洛阳四周,不再轻易远走。就这么,勉强支应到了四月上旬。
洛阳陪都,宫殿之中,娄宿坐在本该大宋天子才有资格坐的位置上,正让通汉文者在读一些典册。那都是从宫中搜出来的,据说是记载了洛阳所藏粮草物资的账册。可他让士兵将这宫殿翻了个底掉,也没找出册子上所载的东西来,想是被宋军带往江淮了。
“元帅!”一声大呼后,女真将领蒲察石家奴闯将进来。他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女婿,该是见过大场面的,可一进这宫殿,见殿内之轩敞,装饰之精美,那巨柱非数人合抱不能拢,元帅正高坐于金殿之上,端得是威风气派。看得入了神,竟一时忘记所为何来。
娄宿眉头一皱,想是心情不好,喝问道:“何事?”
石家奴这才回梦方醒,慌忙上得前去报道:“今日又抓捕未按数交粮的七八户人家,几百口人都绑至街市上,特来请示元帅,是否处死?”
“哼!降官说,这些人都是洛阳城中的大户,家资巨万,怎会拿不出区区一点粮食?定是有意私藏!杀!有多少杀多少!全杀尽了才好!”娄宿霍然起身道。
石家奴一听,不再多问,抚胸行了个礼,掉头就往走。还没出殿门,便撞上耶律马五行色匆匆地地迎面过来,他点了下头,便着急着去办自己的差事。不想,马五却叫住了他,问明事情原由之后,请他在殿外稍候,自投殿内来寻娄宿。
“元帅。”马五是契丹人,辽国自澶渊之盟以后,与宋朝维持了一百多年的和平,深受中原影响,其政治、文化、习俗多习汉人。因此,身为契丹族将领的耶律马五,在战场上虽然骁勇善战,但平时看来,却跟个儒将一般,不像胡人。
尤其是受伤之后,不能着甲,这南方又炎热,因此他便穿了件南人常见的直裰,系根腰带,松松垮垮,飘飘而入。到殿中立定,行了礼,口称见过元帅。娄宿见他前来,问道:“马五创口可曾全愈?”
“多承元帅挂念,已然无妨,只是上不得马,急得慌。”耶律马五回答道。
这话却说到了娄宿痛处,踱下殿来,不无忧虑道:“何止你着急?目下已四月初,眼看着天气转热,若再无援兵来,我军怕是只能无功而返。最让本帅忧心的,莫过于粮草,这士兵吃不到肉,打仗便没力气,战马吃不到豆,奔跑便无精神,如何能与西军战?”
耶律马五闻言,也是面露难色。按说银术可兵败平阳,逃回太原之后应当立即上报元帅府,而以国相的见识,他必然能洞察其中凶险,该立即出兵增援才是。为何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音讯?最要命的,日前接获军报,徐卫遣军夺了潼关,正在扫荡陕州。已然将我军进关中之路封死,无论怎么看,似乎都不该再等下去了。
想了片刻,忆起自己来找娄宿的目的,遂道:“元帅,我在街市上见百余口人被缚,号哭之声响彻满城,却是何故?”
不提这个便罢,娄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南人,本是洛阳城内的富户,却不肯献粮,本帅命令处死。”
耶律马五一时沉默,娄宿见他如此模样,问道:“怎么?你觉得不妥?”
“元帅,几年以来,大金已经夺得两河之地,想南朝覆亡,亦为时不远。彼时,总不能事事依靠如高世由李植等辈吧?我军擅长弯刀快马夺取天下,但这江山可以从马背上夺,却不能在马背上治。便如今日之事,元帅处死百十口人,易如反常。但这些人一旦被杀,便绝了人望,从长远看,始终于大金不利。”耶律马五毕竟是受汉文化影响过的,因此深明这个浅显的道理。
可在娄宿看来却不尽然,他是从小打仗打到大,跟随阿骨打打完契丹打大宋,早就习惯了这种掠夺屠杀的方式。听马五反对,心中不悦,我杀百十口人又怎地?谁敢说个不字?但凡与女真为敌者,便是这个下场!
“哦?马五之言,莫非太过?”完颜娄宿回到殿上,冷冷问道。
“元帅,恕我直言,自大军退入洛阳以来,一月时间,河南义军揭竿而起者比比皆是。我颇知南人心性,但凡有条活路,决不会铤而走险,拿性命作赌。又如……”马五正当苦劝,娄宿却已不耐。
心想着,莫不是吃了败仗,受了回伤,便把胆气也骇没了?但马五是军中大将,定戎一役,若不是他率马军拼死断后,真不知能不能活着退入潼关。因此也不便驳他面子,便道:“既是你这般说,本帅不杀就是。”
两人正说着,只见一群将佐吵吵嚷嚷冲进殿中,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撒离喝冲在最前头,一进殿便叫道:“国相南来!”
娄宿一怔,随即拍案而起,厉声问道:“当真?”
却见人群中一员耳挂金环的女真将领出来,望上而拜道:“小人是银术可麾下,奉命过河传达国相军令。”
娄宿大喜!国相竟然亲自出征?但这一喜之后,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能顺利拿下陕西,又何劳国相出马?西路军本是不容有失的,但定戎的惨败实在……
“国相现在何处?”娄宿急忙问道。
“国相为保后顾无忧,先于河东扫平贼众,目下正集结兵马,准备开赴河中府。特遣小人来问,元帅麾下尚余多少兵力,粮草还能支应几时?能否分别自蒲津及潼关进兵陕西?”那金将问道。
三个问题,问得娄宿不知如何回答。当初十四万兵马出来,银术可败走,自己手里也不足五万马步军。而粮草,也是捉襟见肘,至于从潼关入陕西,恐怕有些难度。紫金虎是什么人?他已经遣军拿下潼关,扫荡陕州,隔断河南与陕西,就是为了防止我从潼关进入。
本来,驻守潼关的兵马不至于如此轻易被宋军击败,但据逃来洛阳的将士们说,宋军动用了火器,而且是以往任何战役都不曾见过的。一砲下来,就炸得城头石屑横飞,其声如雷,兵士甚至有惊死者!潼关的关门,直接被炸得稀烂!无奈之下,娄宿只得据实以告,命来人回禀粘罕。
大宋隆兴二年四月,粘罕亲提大军南下,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内,便扫荡河东义军,连破隰州、绛州、慈州、昭德府各地,又让李军围困平阳和泽州。河东初步稳定后,他便挥师西进,入河中府。
此时,他与盘踞洛阳的完颜娄宿军取得联系,在得知对方境况之后,估计再拿下潼关绝非易事,遂命娄宿不扣潼关,而是寻合适地点北渡黄河,与他会师。这点对娄宿来说倒不难,上次南征,他跟随粘罕一路进兵到巩县,前头遇上徐家三兄弟堵截,后头又有徐彰率领的五路西军猛追。后来,金军就是绕过邙山,从河阳渡河北归。
就在金军卷土重来之际,徐卫的陕华经略安抚司正加紧扩军。除了将原有的乡兵编入正军之外,他的侄子徐成率领四千人接手三州防务,与占据城池的义军会合。徐成受命向各路义军传达帅司命令,对义军起兵抗金的壮举给予鼓励和认可,同时又说明陕华帅司正在招兵买马,有愿投军者,一概欢迎。当然,这是听其自愿,并不强求。
徐卫这两年虽然一直在河东勾当,但在陕西诸路里名气也不小。尤其是定戎一战后,小徐经略相公的威名震动鄜延长安。因此,一些规模较小的义军部队,纷纷转投其麾下。而拥兵上万的大规模义军首领们则表示,愿听三位徐帅节制,共赴国难,同抗金贼。
这日,徐成正与鄜州城内巡视。这义军呐,说来都是以抗金为号召,但毕竟龙蛇混杂,各色人等都有,况且一城之内,时常有多支义军。这样一来,互相之间摩擦,甚至械斗,就再所难免。也出现了一些害民之举,甚至屠戮百姓的事情也是有的。
徐成一到,发布严令,抗金欢迎,有敢混水摸鱼的,严惩不怠!众军都知他是徐原之子,徐卫之侄,因此不敢小觑于他,那些借抗金之名啸聚之人,便夹起了尾巴。
“徐统制,看。”巡到城西时,部下忽地喊道。
一身戎装的徐成向西望去,只见有兵马鱼贯入城,而且衣甲鲜明,全是锃亮的新装备。当下,他便引众迎了上前去。
“徐统制!”一名都头见到他,快跑几步上来,纳头便拜。
“怎么回事?”徐成疑惑地问道。这千把人是自己派往坊州接手防务的,怎地回鄜州来了,莫不是……
“今天一早,有兵马至坊州城下,声称是曲都统部,要接管城防。卑职对其言明,三州防务已由我陕华帅司接手,不劳曲都统费心。哪知那领军将官将卑职一通臭骂,还辱及大帅。并威胁说,如果不交出城池,便要动武。卑职气愤难当,真想**一仗!但事前统制有严令,若遇冲突,须得避让。因此卑职交了城池,领军回鄜州。”那都头满脸晦气,愤愤不平道。
听到坊州被曲端的部队夺了,徐成居然面色不改,反而伸手扶起那都头道:“无妨,他是制置司都统制,有总管诸军之权,咱们拗不过他,交就交吧。”
那都头听得一头雾水,怎地?交就交?这可是一座城池啊!当初在河中府的时候,曲端袭击了平阳义军,大帅都怒发冲冠!直接闯进驻军军营,缴械抓人,从此以后,诸路方知我虎捷不能欺。这回也太窝囊吧?况且,咱们接手三州防务,那也是制置司下的命令,又不是咱们私自占领的,于公于私,也不用怕曲端才是。
“你一路辛苦,领弟兄去吃饭。”徐成摆摆手,跟没事人一般走开了。留下个都头站在那处,心里直嘀咕,两位徐大帅何等英雄,怎地这当子侄的却是这般怂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