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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阳府,环庆经略安抚司。
自慕容洧叛逃以后。曲端尽收环庆之兵,将他的帅府设在王似从前的衙署内。数万马步军,分顿宁州,环州等处,主力都摆在城池高深的庆阳府。鄜延战端再启,刚刚返乡不久的百姓再次扶老携幼,往西逃难。曲端尽力收容,但凡路过的流民,都给予资助帮扶,百姓感念万分,投靠者络绎不绝。
曲端这个人,与其他西军帅臣大老粗的形象不同,他不但武艺了得,将略出众,而且喜好读书,经常跟一些文人雅士来往,颇受赞誉。这一日,他于军务空闲之际,正在帅府之中聚集庆阳地方上的一些头面人物。自称初掌环庆,诸多事务不甚明了,还要多多仰仗云云。这些人大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又或是致仕还乡的朝廷官员。见他如此谦卑,且颇有雅量,心生推崇之意,谈得好不投缘。
那花厅之上,嘉宾云集,欢声笑语不曾间断。淡兴正浓时,康随匆匆而入,刚跨过门槛好似突然省悟,慌忙退出去,在外面执礼报道:“卑职康随,有事报告都统。”
曲端在里面听见,便道:“若非紧急事务,容后再报。”
“确系急务,请都统见谅。”康随在外头提高音量道。
眉头微皱,曲端便唤他进来。康随几个大步走进去,见厅中宾客众多,又往前至他身旁,俯身耳语道:“姚平仲回来了。”
曲端听后,思索片刻,道:“你让他先歇息,明日我再见他。”康随领命去,不多时,却又折转回来。
曲端逐渐不耐,询问原由,康随报说,姚平仲堵在帅府门口,非要马上面见都统不可。并声称,若是都统避而不见,他便要直闯进来。
“你转告他,让他回环州去。”曲端听了这话,当着众宾客的面也不好发作,遂挥手道。
此时,那宾客之中,有一进士出身的人见状,起身道:“既然都统有公务,我等先告辞,空日后再聚。”他一带头,其他人也纷纷作别。
“哎,诸位难得相聚一堂,何必急着走。也无甚大事,但坐无妨。”曲端轻笑道。众人闻言,这便又坐落回去,康随自出府去转告姚平仲。
“都统,卑职听说,李宣抚收留了犯官马扩,并委以宣抚司参议官之职,可是确有其事?”那进士出身的人名唤赵淳化。因家中变故,并未受职作官,在庆阳府很有名望。曲端知道这个事情后,引为坐上宾。
曲端点头道:“确有此事。马扩之前在河北举兵,展转至河东,在昭德府勾当。估计是走了徐九的关系,进入了宣抚司。”
“这未免就有些不妥了,那马扩宣和年间随其父奔走宋金之间,促成盟约夹击契丹,正是引得女真南侵的祸根所在。李宣抚不治罪便罢了,怎能收容此人?”赵淳化摇头道。
另一人似乎有不同意见,接口道:“既是陕华徐经略推荐,想必是有原由的。”
曲端正欲开口,忽然听得外头喧哗,朝厅外望去,只见几名卫兵正连连后退,挡不住直往里闯的姚平仲。至门口时,士兵大着胆子,伸手去抓,却被姚平仲一记耳光抽在脸上,复加一脚,踹了个四脚朝天。
厅内宾客乍遇此变,相顾骇然!他们并不认得姚平仲,心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帅府撒野?曲端面无表情,直盯着外头。
姚平仲抢进厅中,不管其他人,只看准了曲端,大步上前厉声问道:“曲都统。卑职归来,怎地避而不见?这是何道理!”
“你有事,改日再说,没看到本官在见客么?”曲端语气生硬道。他看出来了,对方这架势有些兴师问罪的味道在。
姚平仲此时满心怒意,带六千人进驻丹州,差点闹个全军覆没,这不算事?那张中彦兵至丹州,却弃城逃跑,这不算事?老子麾下猛将杨再兴折了,这不算事?这些难道还比不上你见客重要?
无名之火腾腾窜上头顶,他扯着嗓子道:“长官既为六路都统,何以蔑视将士!我数千弟兄的性命,就抵不上你见几个客?”
这大嗓门一吼,厅里的客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告辞离开,都避开盛怒的小太尉,贴站墙出了花厅。曲端强压的怒火爆发出来,一拍身旁茶几,霍然起身喝道:“姚平仲!这帅府重地岂是你擅闯的!你也是将门之子,当知法度!”
姚希晏一怒,骂娘的话差点出口,但想到此行的目的。生生吞了回去,抱拳一礼道:“都统勿怪,卑职实是有紧要之事,必须当面报告。”
曲端缓缓回座,端起茶杯,揭开杯盖,轻轻汤着茶末,最后小抿一口,这才问道:“何事?”
姚平仲往前几步,愤怒道:“前些日子,卑职奉命驻守丹州。我部将杨再兴。探知金人于丹州登岸。遂于险要之处设防,卑职随后引军增援,与金人血战!都统在接获卑职报急后,派张中彦驰援。可这直娘贼!他,他居然弃城逃走,置我军生死于不顾!危急之时,若不是陕华徐经略派其侄徐成来救,卑职险些就全军覆没!”
曲端一直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之后,点头道:“此事本官已经知晓。张中彦撤到鄜州时,本官已经斥责了他。”
姚平仲还在那儿竖着耳朵等下文,见对方不言语,诧异道:“这就完了?”
“怎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曲端反问道。
该当如何?该当如何?曲端,你这句话问得也太他娘的没天良了吧!他姓张的无视军令,擅自脱逃,这是重罪啊!你斥责几句就结了?你是在开玩笑么?
深吸一口气,以免自己跟他撕破脸皮,姚平仲耐着性子道:“我部将士阵亡近四千,都统就没有什么交待给这些枉死的忠魂么?”
曲端闻言,叹了口气,起身道:“希晏,你兵败而还,心里的痛楚,本官能体谅。但当时张中彦若是去援你,也难免遭到夹击。因此,他才引军回鄜州……”
姚平仲听到这里,正要反驳,曲端挥手制止了他,继续道:“你部虽然折损较大,但好在主力都已撤回环庆。否则,若没有你在前面挡住,金军骤来,恐撤退不及。你虽然兵败,但也是大功一件,本官会替你向两司报功。”
“功劳卑职可以不要,但必须得为战死的弟兄们讨个说法!张中彦这狗日的。都统准备怎么处置?”姚平仲倒没轻易被绕进去,直截了当地问道。
曲端面露不悦之色,问道:“那你倒说说,该如何处置?”
“立斩于军前!”姚平仲声色俱厉!“若留此人,实为一大祸害!”
“虽然张中彦有些过错,但不至……”
姚平仲听不下去,过错?说得轻巧,这是大罪!必须严厉处置!因此直接打断对方的话道:“都统,若不处置张中彦,就算卑职答应,数千阵亡将士的冤魂也不答应!卑职请求都统……”
“那你来作都统制如何!”曲端突然发作!
姚平仲被他喝得一怔,下意识问道:“都统这是何意?”
“哼!”曲端一拂衣袖,回到座位,冷面道“顾忌你将门之后的面子,我本不想提此事。你前往丹州之时,本官是如何交待你的?紧守城池,若金军登岸,则撤回鄜州。你又是如何作的?你违节在前,如今却在本官面前大言不惭!”
姚平仲攥紧了拳头,切齿道:“曲都统!军情万变,岂可拘泥!丹州地势不容女真马军通行,正是阻击的绝佳所在。卑职引军据险而守,有什么错?”
“你既为行伍中人,当知令行禁止为首要!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岂能断送数千将士性命?”曲端喝问道。
姚平仲几乎气得昏过去!“数千弟兄血洒蟒头山,却是卑职害的?金狗犯境,我身为武臣,难道坐视他长驱直入不成!”
“鼠目寸光!本官问你,就算张中彦不撤,和徐卫派出的部队合师一处,又能起什么作用?凭丹州的城池,能挡得住女真大军么?”曲端被姚平仲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可小太尉根本不管这些,振臂吼道:“他会增兵,都统就不会么!就在丹州大**一场又能怎地!丹州紧挨着陕华,徐经略兄弟手握重兵,难道还惧女真人!”
曲端又一拳砸在茶几上,怒声道:“一派胡言!金军卷土重来,必求速战!这种时候,怎能掠其锋芒!亏得你从征十数载,连这也看不出!”
姚平仲直感头疼欲裂,摇头道:“不说这个,卑职只问都统一句,张中彦如何处置!”
“本官已经回答过你。”曲端面无表情地说道。
姚平仲盯着对方的眼睛几欲喷出火来,仅片刻,怒极反笑,大声吼道:“好!好!好!”嚎出这三字后,扭头就往外走去。曲端死盯着他的背影,满面阴鹜。
“直娘贼!分明是袒护!老子跟你没完!”怒气冲冲奔出帅府,姚平仲打定主意,非把这事捅到长安去不可!
方出府门,正踩着马镫往上爬时,猛然瞅见十数骑飞驰而来,至帅府之前勒停了缰绳。那为首一将,不是张中彦是谁?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小太尉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狂吼一声“张中彦”,脚下一蹬,铁塔般的身躯象堵墙似的压过去!张中彦听到这一声喝,本能地向发声处看去,刚侧首,突感眼前一黑,脸上象是被铁锤砸中,仰面就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姚平仲陷于狂怒之中,不等他爬起身来,两条铁柱似的腿,一下狠似一下地踹在张中彦身上,把个本来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的战将踢得找不着北!
反应过来的士兵一拥而上,十几个人,扯手的扯手,抱脚的抱脚,才把怒气冲天的姚希晏制住。张中彦起身,摇摇晃晃,眼前都还在发黑,好一阵才缓过气来。一抹嘴,满手是血!五脏六腑都像是有火在烤一般,红着眼睛,突然拔出腰间佩刀!士兵们一见不好,又慌忙奔出几人来,拦腰抱住他。
“闪开!今日我非打死这腌臜厮不可!娘的,撒手!”姚平仲拼命挣扎。
张中彦破口大骂:“姚希晏!老子一刀劈了你!”
两人杀气腾腾,苦了当兵的使出吃奶的劲儿制住他们不敢松手。那街上过往的行人见这令人震惊的一幕,全傻了,怎么自己人打自己人?而且还是在帅府门口?
闻风而来的曲端,负手立在台阶之上,冷眼看着两个暴跳如雷的属下,并不加以制止。过了一阵,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容,招过康随,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径直转身回府内而去。
康随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很是诧异,这么做,合适么?姚古虽然罢了帅位,可熙河一路里,姚家的旧部极多,这姚平仲据说是和折彦质、刘光世、徐卫三人并列,都属官家一手提拔的年轻武臣。
但都统既然下了令,自己也只能遵守,见姚张二人还在挣扎叫骂,大声喝道:“来人,将他两个都绑了!”
把守府门的卫士闻声而动,扑上前去,将姚平仲张中彦两个按住,反剪双手,拼命往下压。
初时,士兵扯他手脚,姚平仲还不以为意,此时双手被反剪到背后,脑袋被人使劲他才回过神来,极和挣脱,口中大骂道:“撒开!狗日的胆大包天!凭什么逮我!曲端!曲师尹!你给我回来!”
康随将手一挥,喝令道:“带走!收监!”
围观的百姓不明真相,见干仗的两个将佐立马就被抓了,都松了口气,互相讨论说,曲都统治军严厉,这两个不晓事的只怕有苦头吃了。就该这样!西军的军纪早该整顿了!自己人都能打起来,还会顾及百姓么?
“直娘贼!松开!你们这群撮鸟,作死!撒手!”姚平仲一路挣扎,以至于押解他的士兵不得不中途找来缰绳将他绑作一团,生拉硬扯扭送到庆阳府的大牢里。姚希晏性子着实烈,入监的时候,寻机一脚蹬在墙壁上,把押送他的五个士兵撞得倒了一地。若不是被五花大绑,这五个撮鸟兴许真没命了。
好不容易将他送进牢笼里,几名军汉慌忙将牢门锁紧,这才有空抹去头上的大汗。心说这厮好大的力气,怪不得关中豪杰都唤他作“小太尉”。不过也怪了,他是犯了什么罪过,怎地被下了大牢?但当兵的,只管执行命令,其他的事,轮不着他操心。
士兵走后,躁怒的小太尉爬将起来,猛烈地踹着牢门,将上面的铁索踹得直响。不多时,一个声音传来:“作死呢!到了这地方还不安分!再叫唤,老子把你锁尿桶上!”
姚平仲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腆着肚子的肥壮汉子,穿件直裰,满脸横肉,胸口一片黑毛,左腰里挎把刀,右腰挂串钥匙,这模样,说他不是牢头,谁信?
“嘿嘿,真他娘的虎落平阳了!那撮鸟,你过来!我跟你亲近!”姚平仲狞笑道。
牢头走到他牢门前,看他这身打扮像是个军官,遂扭头问道:“这厮什么来头?”
“没说,帅府军汉扭送来的,交待了,甭管他。”不远处,一个声音回答道。
牢头转过脸来,将头凑得近些,细细打量对方一阵,打王大帅掌管环庆时,但凡押进这牢里的,都是犯了重罪之人。这厮怕是违了节制,触了军法,如若不然,怎会绑成这般模样?想到此处,骂道:“该死遭瘟的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凡是送进此处的,不是刺配就是杖责!你这身板倒壮实,可一百棒下来,你也是个死!”
这句话一进姚平仲的耳朵,他就怔住了。我本是来兴师问罪的,怎地会被送进大牢?只有犯了罪的囚徒才会在这种地方,老子犯了哪条王法?姓曲的凭什么抓我?
那牢头见他不再聒噪,以为他是怕了,便骂骂咧咧地走开。姚平仲也不去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极力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猛然之间,他想起了前几天定戎时,徐九曾经劝过他,不要回环庆。当时,他没把徐卫的话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紫金虎当时是意有所指。再仔细一回忆,他又发现,那天,徐卫曾经问过他,说是进驻丹州之前,曲都统可有什么特别的关照。现在想一想,徐卫明显就是预先知道曲端事前曾下令自己紧守城池,若遇金军登岸便立即撤退。他是怎么晓得的?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那个时候,徐卫就料到自己回环庆会出事,只是不便明说。娘的,早知道听徐九一句劝!紫金虎也是,你就不能把话给我说明白了?现在倒好,给人当囚犯绑了起来!
想了一阵,又觉得没甚了不得,曲端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少是一日,多两三日,必然放自己出去。不是自夸,凭自己在陕西的名望,哪怕是李纲,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