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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女人是一种很善于记仇的动物。就因为杜月娘和钱春桃之间的那点矛盾,两个女人的敌对态度一直到了今天也没有丝毫改变。
从洪武三十五年(因为取消建文年号的缘故,洪武纪年在朱元璋死后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延长了几年)一直到现在的永乐九年,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大明帝国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依旧如故。
表面上看来,杜月娘和钱春桃保持了一种很和睦的姑嫂关系,两个人见面的时候也颇多客气,可事实远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美好。
自幼在林家长大的春桃已经很少过来,多是吃住在作坊里头,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避免和月娘见面,当然在对外人说起的时候会有另外一种说法:作坊里的事情忙,离不开。
作为林三洪的母亲,其实是最心疼春桃的,整整十年来,不停的以各种方式在杜月娘面前念叨,诉说春桃的不幸和艰苦,就是希望杜月娘能故网开一面,应了春桃和林三洪的亲事。
杜月娘和春桃之间的芥蒂极深,哪是这么容易就能够化解的?
要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干脆是装聋作哑。每当婆婆说起这个的时候,月娘总是能够很“及时”的表明自己的态度——绝对不行。
就这么个事情,已经成了米母亲的一块心病,时间久了竟然憋出病来。
老人家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走路带风语带堂音,可是一番病痛缠身,立刻就躺倒了。
病情似乎颇为严重的样子,连连请了几个郎中,用了很多药剂,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的严重了。到了后来,竟然水米不进,可把一家人给吓坏了。
平日里很少在家的林三洪也赶紧回到床榻之前伺候着,家里的丫鬟婆子都忙翻了天,汤汤水水围绕着老夫人转个不停。
房间里浓烈的药草味道能顶人一个跟头,大热的天气还挂着厚厚的帘子,据说是怕进了风寒露气!
老夫人好似刚刚发过汗,一脑门子的潮红,盖着冬天才用得到的厚棉被,刚刚从京城请来的郎中正仔细的开着方子:
野兰蒿一两八钱、千金散三钱,犀角粉三钱,黄芪一两,白芍、茯苓、泽泻各八钱,熬成汤药,置于阴干出晾凉之后服用……
林三洪赶紧问道:“这……母亲本来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的这么厉害,现如今连饮食都困难了。这……”
“侯爷说的差异,自古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尤其是年迈之人,可看不的什么好与不好。”专门从京城请来的名医说道:“老夫人嘴角燥热,目带赤黄,舌上已染黄疸,分明就是木经受损,热重于湿而至。若是壮年男子,这点内热也不算个什么,可是老夫人年迈体衰,经不过这个。所以要多用些亲热温阳之药,一曰去热,一曰解毒,先照这个方子服药吧,十至十五副之后看看有无好转。饮食之中,多用清凉之物,切忌荤腥油腻!”
郎中又说了一大串什么经络什么凉热之类的名词,反正林三洪也听不懂,只好让人照方子抓药,很客气的送走了郎中。
人吃五谷杂粮,灾病痛楚本就是常有之事。可是老年人就不一样了,很平常的头疼脑热也要分外在意,何况母亲已经卧床不起水米不进?
世间之事,最为难的恐怕就是这个了。
年老体衰,病痛纷纷而至,可不管你是什么富贵荣华还是权倾天下,一旦卧床不起,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势都远远没有一副有效的药方更加管用。
“老爷,老夫人喊呢,让老爷和二奶奶三奶奶一起过去,”家里的丫鬟说道:“奴婢这就是喊小少爷过来,老夫人想看看小少爷,说是……说是怕以后见不到了。”
林三洪心中一酸,眼泪差一点掉下来,挥手让丫鬟去喊人,撩起帘子进到里屋。
“母亲,感觉好些了么?”看到母亲痛楚的样子,林三洪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做出很轻松的神色:“郎中说了,只是染了一点湿热之气,几幅药下去散是内热就会好转!”
“我的儿,我已这把年纪,早就活够了,你也不便安慰,更不必说这些没有用宽心话儿……”老夫人摆摆手,示意儿子和三个儿媳都靠的近些,然后再十分爱怜的看了看小孙子,已是十分满足:“如今咱们一家团圆,有儿孙守在床榻之前。我已知足的很了。”
“婆婆大人身体素来康健,偶然小恙也不算什么……”杜月娘轻声说道:“过不了旬日必可康复,千万不要想的太多了……”
母亲微微摇头,很费力的把眼睛睁的更大:“按说我老婆子已经知足了,可尚有一事放心不下,即便是去了也难瞑目啊……”
大香急忙说道:“婆婆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好的怎么就说起这个了?”
“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提起了……”
看到母亲气若游丝的样子,林三洪知道老人家的时间恐怕真的不是很多了,所以也就不再废话:“母亲请讲,无论何事,儿必应允。”
母亲艰难的挪动身子,林三洪和杜月娘急急上前搀扶,将老太太的上半身扶起。
“为娘的岁数大了,经历的事情也多,当初的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该忘的也就忘了吧。”母亲把脑袋靠在床头上是软枕上,无力的说道:“春桃虽不是我亲生的,可也是我一手拉扯起来,看着她长大的,很我亲生也差不了多少。这孩子苦哇,这么多年了,一个人熬过来不容易。眼看着已是青春不在,我心里始终是记挂着放不下来……”
杜月娘一听到这个话头,就晓得婆婆要说什么:“婆婆大人身子要紧。想那么多做甚?药汤子已经煎熬好了,先服下去再慢慢说……”
母亲偏过头去,避开杜月娘端到嘴边的汤药,无力的说道:“春桃这娃娃就是我的心病,就是给我吃龙肝凤髓九头灵芝也治不了的。我儿与春桃的亲事乃是三洪那个死鬼老爹在世之时定下的,只不过因为种种阴差阳错的变故最终未成。月娘你做了我林家的媳妇也是天意,这个家迟早是你的天下,我老婆子就要闭眼了,就代春桃给月娘你认个错,你也就容了她这一次吧。春桃这娃娃实在是太可怜了……”
看到婆婆挣扎着要起来,月娘急忙虚按:“婆婆说的重了。儿媳万万承受不起。既然婆婆提起,以前的就让它过去吧。春桃妹子也不是外人,无论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此婆婆总能去了心病吧?”
“容她一次”绝对不是仅仅认错那么简单,而是肯定了林三洪和春桃之间的婚事。这个时代的婚事虽然最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是纳妾,没有杜月娘这个发妻点头,就算是神仙佛爷来了也没有用。
老太太已经时日无多,又是如此出言恳求,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无论是出于人情还是孝道,杜月娘不得不低头答应下来。
看到杜月娘应了,母亲十分欢喜,不住点头:“如此甚好,如此才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你们去吧,我也安安静静的休息一会儿……”
病成这个样子,身边没有个伺候的人肯定不行。林三洪无奈的让众人退下,自己坐在床头看着母亲。
老太太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过了片刻却忽然睁开眼睛,伸手就撩开被子……
“母亲,要拿什么?我伺候着呢?”
“热死我了,可热死我了……”母亲撩开被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喘气:“给我弄碗水过来,要凉的,越冰越好……”
“母亲,还是引用温水吧,大病之下身子肯定虚了,用凉水的话……”
“叫你拿你就拿,哪里那么多讲究?你看我象是有病的样子么?”母亲干脆翻身下床,自顾自的拿起案几上的茶壶,嘴对嘴的一通猛灌。直到把大半壶凉茶都饮尽了,才抹了抹嘴巴:“真是凉的痛快……”
说着弯下腰身,从床底下摸出一个黑砂罐子,在林三洪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从罐子去取出半只卤鸡,撕下鸡翅膀就啃……
“不能用荤腥……”说的一半,林三洪赶紧住口。立刻就意识到一个事情:母亲根本就没有病,刚才那气息奄奄的样子完全就装扮出来而已。
如此生龙活虎大吃大嚼的样子,怎么可能是垂危的病人?
母亲一边打嚼鸡翅膀,一边恨恨的说道:“以后有钱也不要请这些郎中了,都是庸医,我不过是吃了几个涩杜梨,就说我染了黄疸病,真真的庸医。幸亏我本没有病,要是哪天真的病倒了,就是不死也得被这样的庸医给药死过去。京城的郎中只会骗钱不会瞧病……”
如此炎热的天气,捂一床被子,肯定会热的不行,就算不是内热也是“外热”了。天知道母亲是吃了没有成熟的杜梨说以舌头泛黄,郎中看到舌带黄胎,肯定会认为是因为内热而染了黄疸。就是医术通玄的郎中也不可能想到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太会像三岁娃娃一样唱这么一出闹剧。
本来健壮的母亲忽然一下子就病倒了,原来是装的。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林三洪已经知道答案了:为了春桃。
“我的儿啊,好不容易让月娘改了口,你赶紧去张罗着把事情办了吧,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装病的滋味并不比真病好受多少,老太太可不想一直这么装下去……
母亲撩起床围子,把黑乎乎的药汤子泼洒在床底下,头也不回的说道:“赶紧去做事情啊,看着我做什么?”
怪不得房间里的药味这么大,原来是这样处理的。
哭笑不得的林三洪不得不承认母亲的用心良苦,想想春桃也确实可怜,立刻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前院里,侯爵夫人杜月娘正在吩咐下人套车。林三洪正准备用车呢,急忙问道:“夫人要出门?”
“嗯,准备去春桃家里念叨念叨,一切都念叨好了,只要找个媒人支应一下走走过场,老爷就可以和春桃成亲了,省的三媒六聘的来回跑,耽误时辰。”
“这也用得着夫人亲自去?”林三洪说道:“遣个下人去也就是了,你还是……还是留在家里斥候母亲吧。”
母亲“病”的这么重,月娘出门似有不妥吧?
月娘轻轻一笑,款步过来,小声说道:“婆婆哪有什么病痛?分明就是装出来的,老爷看不出来那是因为母子连心早乱了心智,我可看的清清楚楚……”
啊!月娘早就看出来母亲是在装病?
“厨房之中什么吃食没有?婆婆还要专门出去买外边的卤鸡回来?买了也就买了,怎不见在饭桌上吃过?”月娘笑道:“婆婆的被头子上还有油污。这些时日以来,家里谨遵医嘱,从来也不动荤腥,试问油污何来?”
母亲所做的那点“小动作”,实在不怎么高明,只要细心一点就不难看破。只不过因为林三洪听到母亲病倒的消息之后,早已心乱,更是绝对不会联想到这些荒诞不羁之事,所以才被母亲骗过去了。
杜月娘也是精明心细之人,焉能看不出来?
“夫人早就看出来了?那为何……”
反对春桃是月娘的一贯主张,明明知道母亲是在装病,为什么还要应了春桃之事?
“婆婆说的也有道理,这么些年过去了,春桃妹妹也吃了不少的苦头,该忘记的就要忘记该过去就是要过去。最重要的是婆婆已经使出了这种招数,难道让我当面戳穿?若是如此,婆婆的颜面何在?恐怕真的会病了呢。”
月娘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依照着母亲安排好的戏路配合老太太演了下去,而不是戳穿这层窗户纸,这让林三洪大为感动:“多谢夫人了,多谢……”
“往日的恩怨也就算了,其实现在我已不惧春桃,就算她进到我门这种又能如何?能动得了我么?”杜月娘得意的说道:“这也是原因之一。”
果然是个商人,并非完全就是因为情感,更有背后的利害权衡。杜月娘虽然青春不在了,可春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个时候答应二人的亲事,对于她自己来说,春桃已经不是威胁了。
看着杜月娘上车出门,林三洪无言以对,人呐……
都说病去如抽丝,可母亲的病却好的很快,第二天就可以出门走动,又隔了一日,居然可以如同往日一样的操持事情了。
人们交口称赞,都说是老太太身子骨结实,硬抗过了病痛,所以恢复起来也快的出奇。
每逢下人们恭贺老夫人身体康健之时,林三洪夫妇总是会心一笑……
很快,春桃的父母钱屠子夫妇就来到林家。
这些年来,钱屠子夫妇明显苍老了许多。
又矮又胖的钱屠子已经虚了很多,虽然还是一副“富贵身材”,可再也没有十年前的精气神儿,一身肥膘成了累赘,稍微多走动几步就喘的象头病牛。十年之前,钱屠子一个人就可以放翻三百斤的大肥猪,现在……连猪尾巴都抓不住了。
高高瘦瘦如同竹竿一般的钱夫人,腰身佝偻的好像个绷拱子,本来比钱屠子还要高出好大一截的身材,因为腰身弯曲的太过厉害,反而比矮胖子丈夫更加矮了。尤其是眼神,已经花的看不清楚东西。这要是放在十年以前,二十步开外有一个铜板都能看清楚是大钱还是小钱,然后飞快的跑过去一脚踩住……
钱家夫妇虽然已经老迈了很多,可脾气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辛苦恣睢的积攒下来一点家底,又开了第二家油盐铺子。因为“精打细算”的缘故经营的还算不错,前年又添置了两家织造机,做起了小小的织造作坊……
家里的女儿就是大名鼎鼎的丰隆昌掌舵之人,江南的生丝熟丝有一半是经过女儿之手才会到达各个织造作坊里被纺织成为精美的绸缎。照这么推算,钱屠子开办织造作坊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可是作坊开办起来之后才知道,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去丰隆昌买丝,春桃那个死妮子一点情面也不讲,居然和老爹论起了价钱,气的钱屠子几乎当场吐血。
按照钱屠子的想法,丰隆昌基本就是春桃的,就算不白拿生丝回家,价钱上总会优惠一大截吧?可春桃那个不争气的丫头片子,不仅价钱上一点也少,还爱搭不理的,就是因为钱屠子之后两架织机,购买生丝的数量太小,对于庞大的丰隆昌来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是不是有这么一个客户一点都不在乎。
钱屠子也发了狠,再也不买丰隆昌的丝,宁可费点手脚从别的地方买丝也顾不得了!
春桃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怎么融洽,再经过这么一出,和钱屠子夫妇之间就更加生分了。气的钱屠子几次三番的要春桃断绝父女关系……
闹归闹,可血脉亲缘始终是无法割舍,而且这些年来,丰隆昌缫丝作坊在春桃手中一再壮大,成为江南的缫丝霸主,上承桑蚕下接纺织,几乎做到了一个作坊所能够做到的极限。仅仅是凭借着一点,就让钱屠子夫妇十分自豪,每逢见到生人,总会不由自主的说出“知道丰隆昌不?那是我家丫头开的。没有我家春桃就没有丰隆昌”这样的言语……
子女有了出息,父母绝对是最乐见其成之人,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可春桃的婚事实在让人揪心,和春桃差不多年岁的女子早就儿女成群了,可春桃还那么孤零零的悬着。钱屠子夫妇几次找春桃说起这个事儿,总是被女儿几句硬邦邦的话给噎个半死。无奈之下,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一边装作看不见,一边偷偷摸摸的给女儿物色婆家。
可春桃已经是丰隆昌的掌舵之人,寻常的男子哪里敢娶?
忽然之间天降喜讯,天丰号的东家杜月娘上门说和亲事,这自然是钱屠子夫妇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事。
虽然是做妾,可林三洪现在是大明朝的侯爵,堂堂的安北侯。就算是做小,也没有辱没了春桃。何况春桃早就和林三洪有过婚约,又自幼在林家长大,不必担心受人欺凌的事情发生。最关键之处还在于,春桃期盼这个亲事已经十年了。
钱屠子夫妇当场就应了杜月娘,林钱两家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奔走,很快就敲定了种种细节问题。钱屠子每天都要挺着大肚子在街上转悠几个来回,逢人就讲“我家闺女要嫁了,安北侯你没有听过?一品侯爵皇帝亲封的呢。不知道安北侯?真真的是乡下人没见识……”
以为两家本就极熟,亲事的很多前置繁琐事宜能免也就免了。无论是林家还是钱家,都心照不宣的抱着一个共同的心思:赶紧把亲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聘礼是杜月娘亲自张罗的,手面自然不会小了。回礼的日子到了,钱屠子夫妇需要过来一趟,也是极力的摆开排场,尽可能的让自己家的回礼显得不那么寒酸了,大大的花费了一笔银钱,总算把回礼置办齐全了。
思虑着林三洪是一品的侯爵,堂堂的安北侯岳父大人,怎么也能撇着两条腿去吧?夫妇二人商议了整整一宿,终于咬咬牙购置一个奢侈品:马车。
赶着自己家的马车来到林家门口,确实显得威风了许多,也显得排场了许多。
可林家毕竟是侯爵府邸,一个小小的马车是不是还不够档次?是不是会被人瞧不起?正在钱屠子夫妇二人忐忑之时,侯爵府的老夫人,也就是林三洪他娘已经降阶而迎了:“亲家,怎么才来?一大群人就等你们了……”
母亲一边热情的招呼已经好多年没有登门的钱家夫妇,一边不住口的吩咐:“厨房那边赶紧开席,赶紧着点儿……”
看到老太太如此礼遇,钱家夫妇放心不少,笑呵呵的以亲家相称迈步进来。
宴席已经准备妥当,海海满满的摆了一大桌子,旁边站立着提着面巾、茶壶的丫鬟下人,侯爵府里的派头果然不小,即便是简陋的安北侯府中,也不是寻常的有钱人家可比。
钱夫人很小心的先观察了一下,发觉上座只有三个,正犹豫的时候已经被林老夫人拉扯着坐下。屁股还没有沾实了座椅,钱夫人就赶紧起身:“哎呀我的亲家,我们怎么好坐上座哩?安北侯爷还没有出来……”
钱屠子也意识到这一点,官场上最讲究的就是礼不可废,不管怎么说,安北侯对于老百姓而言,也是高到了三十三天之外的大人物了,怎么能如此拿大坐在上首?
“哪里有什么侯爷?他就是做了公爷王爷那是也对外边人说的,咱们自己家里,三洪始终是个晚辈。”林老夫人笑的嘴巴都何不拢了,拉扯着钱屠子二人坐下:“都坐,都做,家里没有那么多讲究。来个人,去唤我儿出来……”
说话之间,穿戴一新的林三洪就已经过来,钱屠子夫妇互相对视一眼,站起来就要行礼。
按照规矩来讲,行礼也是应当,林三洪都准备好先受对方一礼然后再回礼,可母亲根本就不理会这一套,生生就打断了钱屠子夫妇的礼数:“坐下,坐下,我儿啊,你和月娘也坐下,坐到我身边……算了,还是坐到你岳母身边吧……”
林三洪应了一声,和杜月娘坐在钱夫人下首。
林三洪和杜月娘在下首这么一坐,这门亲事就已经是板上钉钉。钱屠子夫妇二人心中早乐开了花,春桃虽然是做下,可那也是给安北侯做下,上边是天丰号的大东家,也不算委屈了。以后要是出门行走,大可以说是安北侯的岳丈老爷,这面子上的光彩实实在在是大到了天上去呢……
“春桃啊,这个丫头就是不知礼,也缺少管教……”
钱屠子故意这么说,表面上看来是给林老夫人听,其实就是说给杜月娘的。
月娘是何等精明之人,早就领会了钱屠子的意思,笑着接过话头说道:“春桃妹妹在我林家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我看着也是尊老爱幼之人,心里喜欢的紧。老爷和春桃妹子相识相知比我还早,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了。婆婆大人也喜欢的很,隔几日不见就念叨个不停。前几日思念春桃妹子还闹出了一场大病来。我和老爷商议过了,还是赶紧把春桃妹子的亲事办了,省的婆婆大人总是放心不下……”
林老夫人脸色微微一红,赶紧大笑着遮掩过去。
旁边的钱屠子夫妇等的就是月娘这一句,赶紧笑着说道:“既然夫人也是熟知,那我们夫妇也就直说了。春桃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丫头,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以后行事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望夫人多多海涵……”
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毕竟月娘才是这个家中事实上的主宰嘛。杜月娘抿嘴一笑:“春桃妹子执掌丰隆昌已久,做的好大事业,怎么说也不算是没有见过世面了,呵呵,两位老人家且放宽心思,进到我们林家,断断不会委屈了妹妹的……”
看到月娘很配合,林老夫人更加喜欢,豪爽的大笑着。
很好,皆大欢喜!
两家人马上就成为一家人了,正欢声笑语客套的时候,春桃就已经迈步进来。
按照当时的风俗,今天这个日子里,春桃绝对不应该露面的。
春桃还扎着皮子做的大围裙,双手戴着及肘的大手套,手套上一片焦黄,好像是刚刚调制过煮茧的药物。
众人一愣之间,春桃已经面色阴沉的走了过来,一手一个拉起父母就往外走。
“春桃我儿,你……你这是要做甚?”
春桃阴沉的脸色变了几变,忽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到林老夫人面前嚎啕大哭:“阿娘,阿娘,我不想和三洪哥哥成亲了,不想了……”
一语既出,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这么多年以来,所有人都知道春桃是很愿意和林三洪结为夫妇的,并且一直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奋斗”。十年来,将昔日的小作坊打造成今日的缫丝霸主,并非是春桃喜爱经营,而是想借着这个讨得林三洪的欢心,希望能被林三洪看重好最终缔结姻缘。
现在的丰隆昌已经规模庞大并且步入正轨,虽然已经和林三洪这个创始人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春桃始终是丰隆昌的真正掌舵之人。林老夫人用了那么多的心思,终于让杜月娘同意了这个事情,眼看着就要功德圆满的时候,春桃忽然说出“不想成亲”的话语。确实让人始料未及。
“不争气的东西,发的什么失心疯?”一句“不想成亲”不仅让钱屠子夫妇的所有美梦都化为泡影,还等于是生生在夫妇二人的脸上抽了一个耳光。钱屠子的怒火登时就上了脸面,脸上的肥肉乱颤,抬手要打……
林老夫人则十分关切的把春桃揽在怀中,爱怜的抚摸着她蓬乱的头发:“怎么又闹这个了?是不是和你那三洪哥哥绊了嘴吵了口角?今日是你的大事,且不可这样使小孩子脾气,若是三洪欺负了你,回头阿娘再教训他给你出气……”
春桃的年纪也不小了,依然被林老夫人如小孩子一般的宠着。
“不是,不是……”春桃已经哭的很厉害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这幅情形,远远谈不上什么梨花带雨的美感,反而让人心生烦躁。
“不干三洪哥哥的事情,是我自己不想了,真的不想了。”
春桃还在嚎啕大哭,如此的哭声怎么看也不象是执掌丰隆昌的大掌柜,更象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这么多年以来,为了春桃的事情,几个老人也是操心不少,就连林三洪都为她担心。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皆大欢喜的时候,这个死丫头竟然又闹了这么一出,真不让人省心呐。
钱屠子夫妇再也坐不住了,脸色青白的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欢欢喜喜的气氛被春桃这么一句“不想成亲了”搅的荡然无存。
钱夫人佝偻成弯尺的身子竟然被自己的女儿给气的直了起来,以颤抖的手指戳着春桃的额头,早已语无伦次:“你个死丫头,死丫头哇,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再也不管你,死活不管……”
因为春桃幼年在林家的时间很长,林三洪和她自幼相处,所以很熟悉她的脾气性格,也知道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不应该像母亲那样好言去哄,那样只会适得其反。林三洪最常用的手法就是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把春桃按在地上,三拳两脚粗暴的打几下,春桃就会害怕了,也会老实听话很多。时间一长,就会在这个三洪哥哥面前表现的很乖巧了。
当然这都是孩提时代的事情,现如今无论是林三洪还是春桃,都已经“一把年纪”各自都有身份,也不可能想小时候那样厮打,林三洪这样的一个侯爵也不可能上去暴揍春桃一顿让她变得听话。
不过手段还是有的。
林三洪腾的站起身,一拉春桃的袖子,沉声说道:“闹什么闹?跟我到里头说话。”
看到林三洪脸色不善,春桃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孩提时代林三洪的“凶恶嘴脸”,登时就止住了哭声,跟着林三洪来到里间。
按照预先的想法,林三洪本来是想借题发挥的先发发脾气,让春桃害怕一下再说正事——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这样做的效果最好。
可是看到春桃的面色粗糙的已经和她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符——常年的操心劳力让这个少女已经显得十分苍老了。尤其是现在,腰里系着宽大的皮围裙,手套上一片焦黄的药物,身上还散发着难闻的古怪味道,林三洪不得不心软。
十年来,春桃就是这么过来的,至于她心里的憋屈和痛苦恐怕就没有人知道了。
林三洪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看着站立着的春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加柔和一些:“妹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没有,真的没有。”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你我虽不同姓,可也于亲生兄妹无异……”说到这里,就连林三洪自己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猛然发觉自己和春桃之间虽然确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其中,可现在这种感情已经很明白了,至少林三洪已经很明白了。
这种感情有怜惜,有爱护,也有心疼,可正如林三洪自己所言的那样,这种感情已经是亲人之间的关爱,和真正的亲生兄妹别无二致。
林三洪知道什么去亲情什么是爱情,虽然在这个时代讲爱情是一件很滑稽很可笑的事情,可林三洪确确实实是感觉到了这两者的区别。
微微低下头去,林三洪伸手抹了抹春桃脸上的泪水,十分温柔的说道:“你我二人的亲事是经过很多人的努力才有今日的结果,你为什么有不想了?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不知不觉之间,老大哥的语气就又出来了,甚至连林三洪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春桃从来就没有把林三洪当成是什么外人,在绝大多少时候,已经将这个三洪哥哥视为自己的至亲至近之人。也不必做什么小女人家的羞涩模样,更不必扭扭捏捏,自然而然的就脱口而出了:“我心里喜欢三洪哥哥的紧,也想和三洪哥哥成亲,可那是以前。这三几年来,早已经不这么想了。就算是和三洪哥哥成了亲又能如何?月娘是三洪哥哥的发妻……”
“月娘不会欺你。”
“我不怕她,几年前,我甚至想过等丰隆昌做大了,也开一家粮号,不为别的,专门和天丰号作对,什么时候挤垮了天丰号才算完……”
一瞬间春桃所表现出来的冷漠和无情让林三洪目瞪口呆。
专门开一家足以匹敌天丰号的粮号出来,不为做事业也不为赚钱,就是为了单纯的挤垮杜月娘,真不知道春桃是什么心思,居然能想出这么……这么不着边际的法子。
不过以目前春桃的本事来看,在她有生之年很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可见春桃早已恨月娘入骨,是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正要开口,就听春桃说道:“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这让林三洪稍微宽心,女人的心思果然厉害,尤其是破釜沉舟以后的女子,绝对不可轻视。
“月娘于三洪哥哥是结发夫妻,可我看你们也未必就快活了。三洪哥哥你老实告诉我,你和月娘嫂子过的快活么?你们的日子开心么?”
“开心”这两个字绝对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林三洪知道自己不能昧着良心欺骗春桃。所以选择了实话实说:“开心谈不上,也说不上什么不开心。夫妻过日子……怎么说呢,也就那样吧,天底下的夫妻要是都讲究开心不开心,我看也就不剩下几对鸳鸯了。”
“是啊,我早就看出来,三洪哥哥和月娘嫂子过的并不开心,也没有什么味道。”春桃虽然说不出“爱情”这样的字眼儿,可她已经实实在在的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既然不开心,夫妻一生一世还有什么意思?我心里是很喜欢三洪哥哥的,我知道三洪哥哥你心疼我,怜惜我,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事情发生。”
“所以呀,所以才要成亲的嘛。”对着春桃说起成亲这两个字,林三洪一点也不感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好像说“你吃饭了没有”一样寡淡,一样自然。
“不,知道了三洪哥哥会为我心疼,我心里就很欢喜了。所以我不和三洪哥哥成亲,要孤苦这一辈子,就要三洪哥哥一辈子为我心疼,一辈子都欠着我的,每次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