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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是真的?!”沈儒平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诧之色“他们家居然还能攀上州同知?!胡四海,你可别胡说八道,章家与我们一样,都是流放的犯人,谁不知道我们三家得罪的是当今皇上?怎么可能还会有做官的愿意跟他们交好?!”
胡四海神色间有些不悦,但还是耐下性子柔声道:“千真万确,咱家在德庆城与九市镇两个地方都待了好几日,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章家与德庆州同柳信文交好,还是三年前刚到德庆时的事,听说是在路上遇见了正好南下上任的柳信文,不知怎的就投了缘。柳信文在过去三年里,逢年过节都会派人给章老侯爷送礼问安,章家人进城也曾多次前往柳家拜访,章家人在自家后园种了十几亩菜,大多是卖给了柳家。”
沈儒平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如果柳信文是在南下途中与章家人相遇,才结下了交情,那他当年本该坚持与章家同行才是,他怎么就犯了糊涂?居然听信大姐所言,推迟行程,足足比章家晚了四个月到达。
而到了广州后,又是大姐一力坚持,他才会选择了远离章家的东莞,结果,他们沈家在东莞一日不如一日,章家却在德庆攀上了五品的官,不但吃穿不愁,还不用担心会被人欺负。都是一样的身份,境遇却是天差地别,怎不叫人扼腕?
沈儒平咬着牙道:“就算跟一两个官交好,也不算什么。那柳信文不过是区区一个州同,顶多也就是偶尔照应一下章家人,不让别人欺负他们而已,对章家人的身份际遇却是无能为力的。他家仍旧是充军的流放犯,在军户所里做最低等的小兵,比起我们,也是日子过得略宽裕些罢了。且不说这个了,你快跟我讲讲可见到章家老爷子了?他对太孙的事怎么说?可愿意接我们过去?”
胡四海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盯着他道:“沈大爷,章家人已经不是最低等的小兵了,咱家离开九市的前一天,章二爷刚刚收到千户所发下的任令,提拔他为九市百户所的两名总旗之一。听说连德庆千户所的千户都对他的箭术赞不绝口声称他是全所最好的箭术高手之一呢,众人皆称他前途无量。”
沈儒平听了,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总旗?!”
按大明军制,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一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一百户所,百户所下设两名总旗,十名小旗,其中五十人为一总旗十人为一小旗。对于未落魄前的沈章李三家而已,总旗只不过是个低等军官,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但对如今的沈章李三家来说,能成为总旗就已经意味着扬眉吐气了。东莞千户所辖下的梁百户只不过比总旗高一等而已,就能仗势逼得李家将嫡出的女儿嫁与他为妾。李家的嫡女,那是什么身份?当初悼仁太子仍在时,她甚至一度名列太孙妃候选人名册,差点成为未来的国母,可如今却只能沦落为一名低等军官的小妾!倘若沈家能出一个总旗,还怕所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为难么?
沈儒平的心无法平静下来:“这怎么可能?就因为章家攀上了一个州同知?!那柳信文是傻子么?章家老二是什么货色?说他文武双全,不过是看他老子娘面上抬举罢了当年皇家游猎时半天都打不着一只野兔的家伙居然还有人说他是箭术高手?真是笑话!”
胡四海慢条斯理地道:“沈大爷这话就说错了,三年下来章二爷的箭术还真是练得不错,咱家跟好几个卫所的士兵打听过了,连其他百户所的人都承认他箭法不差,可见他已是今非昔比了。而且,他这回得升总旗,虽说是柳信文有意提携,但其实他本来就已经做了一年小旗,成绩斐然,因而无人对他的升迁有异议。”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相比章家脚踏实地从低做起,老老实实练本事,沈李两家只知道找捷径,不是利用职权中饱私囊,就是攀附他人为己谋利,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还真不能说全是别人害的。
沈儒平哪里肯信?三家同辈人里头,除了大姐夫章敬是早早出仕,被长辈视为最出挑的一人之外,其他都不过是纨绔罢了,也就只有他,不但书读得好,又谦逊知礼,人皆言有乃父风范,迟早要进翰林院,封官拜相的。在他看来,大姐夫章敬虽然官做得大,却只是武夫一流,要论小一辈里头的中流砥柱,还要数他沈儒平。虽然如今三家都落魄了,他还成了残疾,但真金不会变成黄铜,黄铜也不会变成真金,要他相信章放出类拔萃,他更愿意相信那是章家使了手段换来的!
沈儒平不愿再听胡四海说章放的风光,急急扯回了正题:“章家老二是总旗也好,小兵也罢,与我们何干?你还是快把章老爷子的意思告诉我吧,他知道太孙的下落后,有什么想法?没有变卦吧?愿不愿意把我们接过去?!”
胡四海慢慢地道:“咱家先前说了这许多话,就是想劝沈大爷一句,不要因为着急离了此地,便急着将如此大事告知章家人。他家如今与官府的关系越是密切,他家日子过得越是安稳,对太孙的风险便越大。因为谁也不能担保,章家人不会为了保住自家的富贵出卖太孙。因此,咱家并未找上章老爷子,告鼬实话,而是先回来与太孙商议了再说。”
沈儒平一听就急了:“什么?你没告诉他?那不是白跑一趟了吗?!太孙年纪还小,你跟他能商议些什么啊?章家不会出卖太孙的,这事儿解决得越快越好,你可知道我们家如今在东莞是什么处境?再不走,你的太孙也未必能得保平安!”
胡四海瞥了他一眼:“依咱家看,如今李家已经将女儿送与梁百户为妾了,便等于有了个靠山,只要沈家不与李家闹翻,太孙便暂时可保安宁。沈家若是无力供养太孙,可以让咱家接他过去好生照料·彼此都能轻松些。可沈大爷你如此着急·实在叫人不解。”
沈儒平一窒,深吸一口气,避口不谈让胡四海接人,按捺住怒气对他道:“能将梁百户当作靠山的是李家,不是沈家!如今李家已经有疏远之意了,不早些离开·难不成你还指望李家能说动梁百户替我们联络北边的燕郡王与常家兄弟?这不是安不安宁的事,虽说有你时不时贴补银子,我每月也有俸禄,但那点钱够做什么?太孙一日滞留此地,便要受一日的苦楚。你若是为他着想,就该设法尽快将他送去章家那边,若是不能送过去,至少也要让章家人知道这件事,好叫他们想法子给北边的大姐夫传信!”
胡四海低头想了想:“章家大爷迟早会派人来看妻子的·留在此处,虽然日子清苦些,却无甚风险。但若将秘密告知章家人,一旦事泄,太孙焉有活路?在去德庆前·咱家也不敢做此想,只是看到章家人的情形,实在放不下心。”他回想起那日在市集听到九市民众的议论,又在章家门外听见章二奶奶的言辞。如今的章家人,似乎对功名利禄相当热衷,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原来那天傍晚章寂在家门口遇见的神秘人,就是胡四海。他前往德庆,在暗中观察、打探章家人的情形·已经有数日了。
沈儒平却对他的顾虑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怕的?章家人不会出卖太孙的·就算他们不顾太孙是悼仁太子唯一的血脉,也要为自家骨肉着想。若他们敢告密·我就跟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大姐指使的,所有决定都是大姐的主意,他们要告发沈家,大姐绝对无法置身事外。若大姐成了首犯,那大姐夫能脱身么?两个外甥能脱身么?那可是他们章家的长子嫡孙!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胡四海有些诧异地看着沈儒平:“可这么一来,章大奶奶就……”
“大姐既是沈家的女儿,理当为沈家出力,况且我又不曾说谎,当初救下太孙,让太孙顶替我儿子的身份,全都是她出的主意,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胡四海心中暗叹,没有再坚持:“若果真如此,章家人应该会投鼠忌器,倒也是个法子。”
沈儒平闻言忙道:“那你赶紧再过去一趟······”
“咱家已经没有盘缠了。”胡四海摊摊手,“这一次去德庆,已经把咱家几年的积蓄都花光了,想要再存够盘缠,至少要等几个月,要不沈大爷替咱家想想法子?”
沈儒平哑然,家里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早就被卫所里的人搜刮去了,他连买米的钱都要靠老婆卖针线活挣来呢。
最后他只能说:“我会想法子的,你先回去,三天后再来。”
送走了胡四海,沈儒平坐在条凳上发呆。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期内存够一笔路费,让胡四海再跑一次德庆了。但一想到家里的情形,他又觉得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成功,否则沈家就只能在东莞等死了!
杜氏从里间掀了破布帘子走出来:“怎么办?最近的针线活越来越不好卖了,要不咱们问三姑奶奶借一些?”
沈儒平不耐烦地道:“这些天李家人看到我们时,都是什么样的嘴脸,你还没看清么?就算三姐愿意借,她也未必拿得出这个银子!”说罢恨恨地拍了拍桌面:“都怪那阉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他早早将事情告诉了章家人,此时章家就会让茂升元的人给咱们送银子来了,哪里还用得着犯愁?!”
杜氏道:“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了。既然李家那边借不来银子,还是早些想办法才好。这几天三姑奶奶私下找我说了两次话,都是在讲那件事,我都拿别的话搪塞过去,可拖不了几天。若是连三姑奶奶都恼了,咱们家就再没法借梁家的势了······”
沈儒平黑着脸道:“那事绝对不能答应!李家的云飞从小就顽劣,从前我们几家还未落魄时,我都看不上他,更何况是现在?你瞧他如今,整天在外头偷鸡摸狗,喝酒赌钱,惹事生非,哪里还有世家子弟的模样?要是将女儿嫁给他,岂不是一辈子都毁了?更别说咱们容儿已是许了太孙·即便太孙无法恢复尊贵身份,容儿嫁不得他,也不能嫁给李云飞这臭小子!我们已经失去了安哥儿,若连容儿都坏了前程,将来还有什么指望?!”
杜氏怯怯地道:“说真的,相公·太孙…···恐怕是真没指望了。从来就没听见外面人说,有人在找他,连找他的人都没有,就算见着了燕郡王又能如何?咱们容儿若真嫁了他,日后一旦有个好歹,可是逃不过去的啊!”
沈儒平瞥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容儿品貌皆不俗,若果真没大福气,嫁不了太孙也可嫁别人。你别忘了,大姐还有一个儿子呢只比容儿大两岁,大姐夫又是稳稳当当的武官,容儿给他做儿媳,也不差什么。”
杜氏吃了一惊:“这···…章家能答应么?”她想起那件外衫,心里就发虚。
“有大姐在呢怕什么?”
“可是······”杜氏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大姐说不定会反对的,她一心想让容儿嫁太孙呢……”
沈儒平不由头痛起来,抱头想了想,心一横,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太孙在我们这儿的消息传到北边去。先想办法与章家会合吧,如今三家里头就数他们最有办法了只要他们肯帮忙李家算什么?大姐又算什么?!”
杜氏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相公说的谁不明白呢?可如今哪里有法子说服章家帮忙?咱们如今连见他们一面都办不到······”
“谁说办不到?!”沈儒平咬咬牙,“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先去找三姐,跟她通个气儿,就说我们可以将容儿许给云飞,但他们要先想法子把我们全家弄去德庆。反正他们如今有了靠山,也正想摆脱太孙呢,早早离了我们,他们也就能安心了。”
杜氏大吃一惊:“这怎么行?相公方才不是说······”
“只是定亲罢了,容儿还未及笈,要完婚至少得等一年,日后有的是机会毁约。无论如何,得先把咱们家弄到德庆,大不了悄悄将容儿藏起来,秘密带走。李家如今可比不得从前了,有他们帮忙向梁百户说项,说不定连路费都能省下呢…···”
沈昭容蹑手蹑脚地从门边离开了,摒住呼吸,回到自己与沈氏同住的房间,全身都开始发起抖来。
李云飞,那个从小就让她瞧不起的纨绔表兄,她连跟他说句话都嫌恶心,更别提他还三天两头过来调戏她。因为父母对李家有顾忌,她连骂回去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默默忍受着屈辱,想方设法躲开他。如今父母居然为了离开东莞就将她许给他?!就算只是权宜之计,她也不能接受!她更担心的是,万一日后太孙还朝,要谈婚论嫁了,会不会有人挑剔她是许过人的,便将她排斥在名单之外?
“这是怎么了?”躺在床上的沈氏虚弱地问道。她从刚才就发现侄女的异状了。
沈昭容顿时热泪盈眶,冲了过去:“姑母,求您救救我吧!父亲与母亲打算将我嫁给李云飞!”
沈氏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沈昭容哽咽道:“是三姑母说的……云翘已经出嫁了,云飞表哥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可在乡下小地方,哪里有合适的女孩儿?总不能将就军户家的女儿吧?因此李家就看中了我……母亲本来跟三姑母说,我是已经许了人的,可是三姑母却认为太孙已无出头之日,我与其·……”她低头红了红脸,“倒不如给她做媳妇算了…···”
沈氏气得浑身发抖,这事儿还真有可能是李家做得出来的。她也能感觉到,那个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三妹妹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她绝不能看着情况继续恶化下去,沈家已经没有了儿子,若是连沈昭容的前程都毁了,她一直以来的图谋又算是什么呢?!
沈氏紧紧拉住沈昭容的手:“你……扶我起来······叫你父亲来……”
沈昭容心中一紧:“姑母想做什么?您便是问了父亲,他也不会认的……”
沈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艰难地在侄女的搀扶下坐起身:“你说得没错……问他也不会认的····…他已经鬼迷心窍了······”接着她又喘了好一会儿气,方才重新开口:“去……拿纸笔来······”
“纸笔?”沈昭容咬咬唇,“您要写信么?如今还能写给谁?”
沈氏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自然是写给你姑父······到了这一步,也顾不得许多了,一会儿你就去找茂升元的人…···往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有派人来收海货……”
“茂升元?”沈昭容心中失望无比,“他们不会帮我们传信的。”
“以前是不会,但现在……我都快要死了,只想给夫婿写一封绝笔信,向公婆陪罪,向家人陪罪,也向他陪罪,再请他好生照看孩子……他们又怎会拒绝?”沈氏喘着气道,“就算信到了我公公手上,他也会让他们传到你姑父手里······”她有些体力不支,又重新软软地滑落回床。
沈昭容没顾得上扶她,只顾着泄气了:“姑母,您写这些做什么?”心里却觉得,如果姑父是会担心姑母,会派人来看望姑母的人,这三年里也不会不闻不问了。
沈氏嘴角的笑容却越发诡异了:“傻孩子,这些都是写给外人看的,真正要告诉你姑父的话,可不在这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