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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枫震怒,苏乔也不愿留在屋里受气,直接往出走,可从天绍青身边经过,还是略停了脚步,斜视她一眼,有些留恋的意味。
天绍青有所意识,低下头不言,苏乔看出她有意躲避,只好头也不回地走了。
眼看苏乔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天绍青又想起他刚刚还应承自己救了落水的人,不禁又有些感伤。
静静的夜,听得见银针落地,忽听一阵狂野的琴声扰乱这份清净,天绍青身躯一颤,回头就见柳枫埋头拨弄着琴弦,大抵是了解她的心境,不高兴了。
天绍青深知他的用意,却又理亏,原本他一时开怀,与自己产生默契,引吭高歌一首,却在转瞬间被他人偷窥,能痛快么?
他满腹幽怨,借琴宣泄。
天绍青缓缓走过去,在他跟侧蹲下,手抚上柳枫手面,叫道:“柳大哥!”
柳枫将手微微一顿,却不言语,嘴角上扬,似有一抹古怪的笑容,眼睛斜了斜,却不看她,幽怨的琴音复起,窗外月满盈,偶有秋风袭来,激起树叶簌簌飘落,微有一份冷意。
天绍青看他投入,把手缩回,默默走到一旁,嘟着嘴。
若早知这样,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苏乔,可苏乔曾经救过她的性命,只是要求一首离别曲,哎,她实在难做。
事已至此,已经对不起柳枫,她本想劝慰一番,奈何他独自生闷气,也不发火质问,也不理睬,只管弹琴出气,天绍青唯有站在屋内。
琴音凄凄,泠泠风气,柳枫面容冷峭,冷眼望琴弦,面目何所依?长指弄音律,公子惆然意。
月色如华,那苏乔步出驿馆,到长街一处拐角,忽然发觉自己遗失了东西,用手在全身摸了一遍,没有找到,他心中一急,想起观景船失火,自己与众人落水,连忙奔回那座拱桥,在附近找。
石栏边黑漆漆一片,就连街市的灯会也已散去,苏乔多年练武,有些目力,找了一会儿,在岸边一株大树下找到,脸上现出喜色。
树下躺着一张沾满水痕的纸,苏乔一眼望过去,似乎意识到什么,上前拾捡时,手都在发抖,果然,将湿漉漉的纸展开,那纸的边角受不住力,被撕烂了,纵然他再小心,也是不行,上面的东西也看不见了。
他心心念念的一张画,当初遇见天绍青,就描摹了她的肖像,可落水后,什么都没了,纸浸了水,无往日平整,多得是残角缺孔,水墨四渗,成了一团模糊。
苏乔自我轻笑:“天意,真是天意。”
他从来没认真做过一件事,除了这幅画,可如今这画非但不能让她看见,还连作为纪念也无望了,苏乔无法,只好将画扔了。
曾经,他讨厌这个世界,因为他与父亲不睦,素有隔阂。
但奇迹在他身上出现过,他灰心失落多年,以酒买醉,企图忘记痛苦,从来没想到他会以那样的方式碰到天绍青。
在那样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天绍青从他手里放走了一个卖艺姑娘,令他失去了对父亲发泄的快感,于是他拉住天绍青,故意说道:“她走了,那就由你来陪我好啦!”
他的戏谑方式,令天绍青很愤慨,狠力扇了他一巴掌。
从来没有人打过苏乔,即使他自认为那虚善的父亲也不敢,气急之下,本想趁机羞辱她一番,岂料未能得逞。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她,很奇怪,曾经讨厌这个世界的他,竟然开始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一个江湖姑娘,他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多少个日日夜夜里,他渴望着与她相逢,幻想着下一次她会先甩他一巴掌,还是会将她的剑架在他的脖颈上,突然出现,他幻想着每一天。
这种等待和期望,使他几乎都要忘记了苏神医。
金陵城的孙楚酒楼是苏乔与她的第二次相遇,但是苏乔想她已经不记得苏州城里那个恶迹昭著的苏乔了。
他自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没人喜欢记住。
那一天,他在孙楚酒楼里从黄昏坐到深更,就坐在她的一旁,究竟迷恋他的,是她单纯清澈的眼神,还是她的仗义,胆量,善良?
他不知道,只知道看见她与一个男人亲昵地坐在一起时,心碎做片片,将满口的酒灌进嘴里,也许人生太多的错过,他这样的并不新鲜。
后来他知道那男人是南唐太尉,年轻有为,武功盖世,英气勃发,便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柳枫,李唐的皇孙李枫。
李枫叫她‘青儿’,于是他记住了这个名字,遍遍在心里默念,那一刻,竟觉得‘青’这个字是那么美。
也许他这样的浪荡士子真的太闲了,隔三差五伫在太尉府外,终于也有了一次与她相识的机会。
一天早上,天尚未大亮,她便神色慌张地出城,清晨的凉风吹得她脸色极度苍白,凭着学医数年的经历,苏乔一眼看出她身中剧毒。
于是他就一路尾随,苏乔发现过奇迹,很久的厌世之感,也在他身上渐渐消失过。
那时苏乔觉得自己起码还有一个最值得活下来的理由,也以为自己再也做不回以前随意傲慢、故作凶恶的苏乔,可是如今希望都成空。
苏乔望着月色深叹,起身准备离去,一支笛子猛然落地,低头看了看,才发觉是天绍轩的,自己竟然没有还给他,也许当时被柳枫激将,只想速离那里。
把笛子握在手中细看,苏乔又想起天绍青,她那琴声、笛声,以及她专注的神情,即使那种痴迷不是为了他,他也一样疯狂。
这么想着,苏乔觉得好幸运,这笛子未还,自己的决绝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他又喜上眉梢,转奔驿馆。
天绍青已有一个时辰未动,腿都有些酸,柳枫依然故我,从越窗而进那刻起,就没有和她说过只言片语,看也没有看她。
那琴声时而狂野,时而躁动,时而哀怨,时而莫名悲凄,却道道绵而不杂,细如流水,潺潺涓涓。
柳枫果如祖父李存勖,如他父亲李继岌一样,懂音懂曲,凌芊说的不错,李家的人都很能干,琴棋书画,音律曲谱无一不精。
他的琴弹得非常好,起码在天绍青看来,无人能及,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唱歌,也是天绍青永恒的记忆。
她想起凌芊的日记,忽然明白,柳枫小时候就靠着琴声和歌声来哄亡母,那时就弹琴、唱歌,时隔许久,居然还这般出色。
刚刚在湖心,他那歌声豪迈,充满侠骨柔情,也把自己当成他的生命,歌里歌外无不诉说个心境:从此天涯不寂寞。
可她也许辜负了他的心意,这就是天绍青情愿自个儿苦,也没有恼他的原因,回望柳枫,他还在弹琴,这会琴声急转直下,倒添了几分平静,天绍青长吁口气,准备暂时离开。
那柳枫看似心无旁骛,实则眼尖的很,说了声:“站住!”
天绍青毕竟有错在先,也不好再走,想与他化解,只听柳枫淡淡问道:“去哪儿?”
虽然柳枫未有别的动作,头也未抬,可语气比先前温柔了许多,天绍青不敢确信,所以有些紧张道:“看看我大哥!”
柳枫漫不经心道:“你大哥现在有人照顾,不需要你,除非你想去打扰人家。”
天绍青一怔,本想等他接下来的话,可只听到柳枫的琴音,实在无趣,便扭捏着又要走。
她前脚才起,柳枫又道:“还打算去哪儿?”轻手压住琴弦,他隐有一分无奈。
天绍青急速收脚,暗想他果然还在气头上,不想自己离开这儿,但也没打算理睬她,天绍青举足无措,扳着手指道:“我去看看那些人伤势怎么样了。”
这理由其实很牵强,话还未完,柳枫已道:“我让人上了药,此刻他们早休息了,更不需要你。”
他也不给她余地,想教她吃会儿苦,依旧弄琴,天绍青心情失落,越站在那里,越不自然,柳枫这种态度让她难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几番挣扎,还是决定暂时离开为妙。
柳枫就是不让她走,她刚抬起脚,已经在这头看见,说道:“又要去哪儿?”言讫,按下琴弦,悠扬清新的曲声戛然而止。
他负着手,悠然走向天绍青,这一次,语调缓和了不少。
天绍青见他走来,垂下眼不言,手指胡乱扳弄,显得局促。
柳枫停在面前,盯着她道:“我难得有空,你要走?”
天绍青捉摸不透这话里到底有无讽刺?因为柳枫一向喜欢正话反说,次数多的很,所以她站着没动,手指扳的更快了,也许不说话更好点。
柳枫压下一口气,道:“你知道错在何处么?”
天绍青被说的不安,头都抬不起来,柳枫见状,终于软下心肠,手缓缓抚上她的面靥,凝神将她注视,目中充满情意。
天绍青躲入他的怀中,柔声道:“对不起!”
柳枫伸臂拥住她,语音轻柔道:“以后别再惹我生气了?”
天绍青与他对视一眼,见他已不再故我,没有起先那么不近人情,从柳枫怀里抽身出来,道:“哪敢啊?不然不知道你会几天不理我呢。”背过身,手绕着长发,显然在躲柳枫。
柳枫哈哈一笑道:“我有那么可怕?”
天绍青转首说道:“刚刚我跟你说话,你一点也不理人,我就像个多余的人。”
柳枫挑起眉头,故意恶语问道:“你做错了事,我不该惩罚你?”怕她看见,侧过了头。
天绍青知他不怪自己,只是面子过不去,心念一转,起了调皮之心,试探道:“那——假如以后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狠狠气了你,你怎么办?”
柳枫猛然走开一步,严肃道:“别那么问,我不能回答你。”
天绍青开玩笑,他却玩笑不起,转身正视她道:“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报仇,谁阻碍我,谁的下场都不会好;二是你,除非你是假的,再者就是我们之间产生了莫大的仇恨,比如说你骗了我,这个代价将会很大,甚至于令我万劫不复。”
他很认真,天绍青一怔,打断话道:“可我不是假的。”挽住柳枫的手,郑重道:“柳大哥,在我心里,你也是很重要的,我宁愿没有自己,也要让你留着,咱们的感情是真的,对么?我们没有仇恨,我不会骗你。”
柳枫微微笑道:“可是青儿,一个人孤零零的,他会难过,怀念过去的事和人,那些东西回不来,这个人也许就觉得过日子没有意思。”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天绍青愣住,迎视柳枫道:“柳大哥,你会吗?”
柳枫避重就轻,接道:“哪怕取得很大的成功,但失去的东西却永远回不来,不会很开心的。青儿,你那问题无有意义,我们现在却不是那种情况。”
天绍青玩味道:“这么说我们没有障碍了?”
柳枫立即道:“没有吗?”抿唇一笑,瞅着天绍青,故意道:“难道那两个……他们不是障碍?”
天绍青已知柳枫指的是赵铭希和苏乔,想不到他真这般介意,想罢,打定主意道:“我已经容不下别人,从遇见你那刻起,上天就注定我的一生,无法改变,今生今世也不会变。”
她是把自己的立场和未来,全都压在了柳枫身上。
柳枫心中一动,将她揽在怀里,两人就那样站在屋内。
俄而,门口传来一声轻咳,谢如烈在门廊下唤道:“大人!”
天绍青匆忙闪到一边,柳枫径出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