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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杏娘听说这先生如此年轻,心底便有些懊悔话说得早了,所幸并未应承下来,就含糊道:“我还道是位宿儒,不想竟是这样的年轻有为之士,也实在难得。这事儿我还得同老爷商议商议,再做计较的好。就是要请,家里也得收拾出个屋子。若不成,嫂子那边先说着,缺些什么,同我说就是。”陈氏听了这话,心里大概猜到了些,就笑道:“姑娘说的是,待我回家,也慢慢打听着,不急在一时。今儿是姑娘请客的好日子,咱不说这些了。”说着,便将话头扯到了别事儿上去。
傅月明坐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待听到“季秋阳”三字时,心猛跳了一下,脸上不因不由的就红了。怕人看出端倪,慌忙低了头,推摆弄茶碗,心里想了几句话。因看陈氏外出净手,她便也推事由,起身出去。
走到门外,只见陈氏要往后头去,傅月明快步上前,就呼道:“舅母等等我。”陈氏听见,便住了脚步,回头看她,笑问道:“月儿寻我有事儿?”傅月明走上前来,微笑道:“有桩事情,想同舅母说说。”说毕,又四下看了看,道:“请舅母借一步说话。”便引着陈氏,往院子里的荼蘼架子后头去。
陈氏心里狐疑,暗道:这小妮子葫芦里卖什么药?便跟在她后头,走到荼蘼架子旁。
其时正逢花开时节,花架上一片浓荫密布,色黄如酒的花朵开的茂密,陈氏同傅月明立在此间,从外头是一丝儿也望不见的。
傅月明走到架子后头,立住脚步,向陈氏微微一福,笑道:“舅母,甥女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陈氏不明所以,便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同你舅母客套起来?有话自管说就是,你舅舅在世的时候,也是最疼你的。”
傅月明微笑道:“表弟虽比我小了几个月,今年却已有十三岁了。我还罢了,一介女子,读书多少都是没要紧的。表弟却成不得,男儿家的前程是经不起耽搁的。如今表弟身上还没个功名,朝廷却是一年一大选,这样拖下去,可要到什么时候?再上两年,表弟大了,表妹也要出阁,外公又上了年纪,家里这几件大事都指着舅母一人。外祖家里那点子家底,舅母是再清楚不过的,届时表弟再没个功名荣身,难以说亲且不提,又没个进项,婚丧嫁娶的,这点子家底只怕就要淘渌干净了。再者,表弟是个男儿,就娶个小家子女儿,也过得去。表妹可得指着娘家,聘个好人家才是。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表妹倘或为此所限,不得良配,岂不误了终身?舅母还该在表弟前程上头,多多着力才是。”一席话毕,她又赶忙笑道:“甥女多嘴,舅母勿怪。”
陈氏听得这样一番话,句句直戳心坎,件件皆是心头所惦,不禁动了心怀,握住了傅月明的手,连声叹道:“好孩子,难为你竟想如此为我着想!你说的这些,难道是我没想过的?我在家里,夜夜的睡不着觉,心里转来转去,可不就是你表弟表妹这两个业障!你舅舅走的早,公公又上了年纪,顶不得事,仁哥儿又是个半大孩子。家里桩桩件件都指着我这个妇人,妇道人家,没脚蟹的,能够怎样?这世间之事,多有咱们妇人做不得的。我心里焦躁,总是无可奈何,眼泪打从肚里流,谁能知道!待说不管,一条绳子吊死了干净,又怕去那世里见了你舅舅,没法交代。”说着,那眼圈就红了。
傅月明听着,见她伤怀至此,便劝了几句,又道:“舅母也不必如此,再熬上几年,待表弟大了,就好了。我今儿同舅母说这些话,意思就是请舅母为表弟前程着想,不要因为家计一时的艰难,就误了他的前程。”陈氏听她如此说,心里忖道:这丫头不会白说这些话,我再问问看着。便假意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家中实在没有力量聘请先生,外头的学堂书院,良莠不齐,又难保没有淘气的学生混在里头。蒙着头投进去,白送银钱,书读不出来也还罢了,再惹上些是非,反而得不偿失。”
傅月明微笑道:“适才舅母说的季先生,不就很好?既是祖父看中的,这段才学想必错不了的。”陈氏赧颜道:“话是不错,但家里的境况,月儿你不是不知。实在没有这个力量,本想今儿来这儿求求你母亲。却把话给说拧了,本是给仁哥儿请先生,却把你给扯了进去。你母亲嫌他人太青年,进内堂教书多有不便,心里不大肯应承。”
傅月明笑道:“既这般,舅母如何不回去请祖父来说?若是祖父的话,母亲必然肯听的。”陈氏听说,顿觉开悟,喜孜孜道:“月儿说的极是,我怎么忘了这个!待我回家,请公公跟姑娘说。仁哥儿是他的长孙,他最是看重的。姑娘又极是孝顺,一准儿成的。”
傅月明眼看她欣喜难以自持,怕她一时说走了嘴,又忙笑道:“舅母待会儿进去,可不要向母亲提起此事。母亲知道了,可要责怪我的。”陈氏赶忙陪笑道:“月儿一番为我的心思,我岂有不知?难道我糊涂了不成,倒叫月儿在姑娘面前难做!”
傅月明闻听此言,心里还有些话要说,还未出口,脸却先红了,好半晌才低声道:“还有桩事要求舅母,不知成不成?”陈氏心里微微奇怪,嘴里只是说道:“有什么自管说来,都在你舅母身上。咱们是打不断的亲戚,还用得着这样客套?”
傅月明红着脸,笑着轻声道:“舅母回家求外祖时,定要让仁哥儿到这边来读书才好。这边地方宽敞,饭也是现成的,茶也是现成的,读书吃饭都便宜,也省的表弟回家再陶腾舅母,也可省出好大的嚼用呢。舅母说,可好?”陈氏听这话,里里外外都只是为着自己的意思,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当下没口子的应承。
两人说了一回话,傅月明张眼望见自己的丫头桃红自屋里出来,正立在廊上四处张望,怕有事来寻,就同陈氏说了一声,二人便散了。
这陈氏自行走去净手,一路低头闷想:这丫头从来是个没心没肺的,怎么今儿忽然走来同我说了这么一大通的话?这事儿于她没半分好处的,她倒为什么平白帮我呢?想了半日,只不得个缘由。待走到茅厕解了手,出来迎头看见两只蝴蝶在花枝上飞舞嬉戏,心里猛可的就想到:莫不是这小妮子大了,思起春来,看上了仁哥儿?故而才一力撺掇我叫仁哥儿过来念书?!
想至此处,她倒满心欢喜起来:傅家殷实兴旺,广有家财,却后继无人。傅月明又是正房的嫡出独女,将来出阁,陪嫁必然丰厚。傅沐槐只这一个女儿,又是疼爱有加,结亲之后往来走动更加便宜,那好处自是不必说的。兼之月明人虽不大,却已露出美人儿的模样来了,再长上几年必是位殊色佳人,脾气性格又是温柔和气一路的,闺阁气度亦也不凡,又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在自己眼皮子下头长起来的,知根知底儿。上哪儿再去寻,比这更合适的媳妇儿去!这门亲事,可是人财兼收的一桩美事,倒可仔细打算打算。
陈氏满心盘算着,慢慢往回走,路上就碰见自己的小丫头纂儿出来找寻。一见着,那丫头就说:“太太往哪儿去来?客人来了许多了,姑太太正忙着招呼呢。热闹的了不得,太太还不快去瞧瞧。”陈氏便压下满腹的心事,嘴里满应着,快步跟着她回去。
傅月明自荼蘼花架后头出来,走到廊前问桃红道:“可是有事儿寻我?”桃红却摇头道:“不是寻姑娘,是太太要打发人往前头传句话。不巧冬梅与夏荷都不在屋里,就使了我出来。我正要往前头去呢,偏绿柳又去净手了,我怕姑娘回来没人伺候,等她来了再走。”正说话间,可巧绿柳就回来了,桃红便往前头去了。
傅月明同绿柳是没话说的,就在廊上坐了,望着院里一株西府海棠怔怔的出神。
早在上一世,她便对季秋阳芳心暗许,若非他性子太硬,不肯入赘,无论如何傅家也不会为唐睿钻了空子。上一世,先生虽不曾明说,但咏桑寓柳,却总在似是而非之间,有情无情也总在一线之隔。落后自己失势落魄,他硬是为了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丢了自己的性命。那他于已,该当是有意的罢?
想及这些往日情怀,她不免有些情难自抑,脸更烧的通红不已,连连叹了几口气,才回过神来。
撇开这些旧事,她心中又忖道:前世,季先生来家教书,是为家西边木材铺的掌柜李老爹举荐来的。怎么到了今世,却变成舅母保举的了?且上一世,因着先生本性淡泊,于功名利禄极不放在心上,故而在举业上也不甚用心,至始至终也只是一个庠生[1]。怎么今世就变作了一个贡生?
须知,贡生乃府州县生员中资质优异之辈,为州府选送至国子监为学生者。要入此列,不止学问要好,更得人情练达,打通州府地方等各处关节。依季秋阳上一世的脾性,他是最厌此等勾当,今世倒怎有这样好的心性,同官场中人打这些交道?
这般忖度了一回,百思不得其解,重生回来,好似许多事情都与上一世大不相同了。往后的日子,倒要仔细打量着过了,万不可掉以轻心又为人钻了空子,算计了去。想至此处,她忽又忖道:他既做了贡生,朝廷每岁拨下的食饩[2]是不少的,并非再如上一世那般清贫,他还肯来做这行当?
这念头在心中一转,她不免有些怏怏的。正在无趣之时,一小丫头子忽从外头跑了进来,满面仓惶,嘴里喊道:“了不得,了不得,厨房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