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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春娇不防她有此一问,身上打了个颤,脸上不禁就红了,低了头,两手绞着手帕子,半日不说话。傅月明含笑问道:“虽是我喊你一声春姑姑,咱们其实是一般的年纪,算起来你也不过只比我大两岁罢了,咱们之间倒有什么话不好说呢?自打我姑父过世,春姑姑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的。虽说有我姑母在,然而这寡嫂小姑子,总有些不能告人的难处。今番既然你千里迢迢投奔到我家来,我虽年小,究竟也算半个主人。倘或春姑姑有些什么难处,或是什么委屈,只管告与我。我自然帮春姑姑计较打算。”
这一席话戳中了唐春娇的心事,自打她兄长过世,嫂子虽还肯给她口饭吃,待她却是大不如从前了。家中但凡得着些什么,都是先供着她与侄女,落后还有剩才是自己的。待如今投至此地,因是嫂子的哥哥家,嫂子一家还是寄人篱下,何况自己?自然更没说话的余地了,每日里吃穿用度全靠着嫂子,还哪敢违她的吩咐?万般皆听她拨弄,愿不愿意的,不敢说一个不字。如今忽听傅月明说出这番话来,倒是一语中的,感动了心肠,不觉双眼泛红,垂首无言。好半日,才低低说道:“大姑娘怎么知道这事的?”那话音轻的,几如蚊蝇。
傅月明看她总算肯吐口了,便知这事有望,遂笑道:“你不用管我打哪里听来,人的名树的影儿,横竖墙壁都有耳朵。姑妈既行的出来,我自然打听的到。我只问春姑姑一句,你是怎么打算的?”唐春娇见问,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又是个羞赧的性子,怎好直言,便不肯答。
傅月明见状,又笑道:“不错,我家的确没有个儿子能承继香火,这是我全家上下多年来一块心病。然而我父亲同母亲夫妻恩爱,这么多年了,屋里也只多了一个田姨娘,未必就肯再纳妾的。这事儿倘或闹了出来,若是成了倒罢。如若不成,你白讨了一场羞耻不说,咱们亲戚之间也难于相见。这事儿再要张扬出去,你的名声也坏了,日后可要怎么出阁说亲?再退一步讲,即便我父亲肯纳妾,也收了你。你只当做妾的日子很舒坦么?你不瞧瞧那田姨娘,成日家灰头土脸的,人前人后总叫人看不起。那里头的滋味,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罢。好吃的果子,你吃一个试试?你一个清白好人家的姑娘,倒为什么一定要做妾呢?”
傅月明说到此处,略觉口干,便歇了歇。桃红递了碗茶上来,她便让唐春娇,笑道:“天热,姑姑且吃盏茶,横竖左右无事,咱们慢慢儿的说话。”唐春娇接过茶碗,抿了一口,细声细气的问道:“这是洞庭来的碧螺春?”傅月明见她开口,笑道:“不错,是我父亲上半年去那边做些生意,顺道带回来的。”
因就说道:“我父亲是个买卖人,常年走五湖下四海的。差不多一年里敢有五六个月都在外头跑着,今年不过是因着家里事多,才没有出去。待过了年,定然还是要出去的。春姑姑正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如何受得了独守空房的苦呢?再者说了,你即便能挨得住,却未必有那个好命生下儿子。即便生了儿子,世间的道理,妾生下的儿女自来是归主母抚养的。春姑姑上不上下不下的,待到了我父亲百年之后,那就只有等死罢了,这样日子可有何趣味?我姑妈只不过是满心为了自己打算,春姑姑可不要一时糊涂,为着旁人把自己的终身给葬送了。”
一番话说得唐春娇羞惭满面,垂首无言,隔了好一晌方才低声说道:“大姑娘说的,我心里也都明白。只是我家向来是嫂子当家,我哥哥在时,就万般由她。何况如今我哥哥不在了?我是个没脚的,就是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傅月明听说,便握了她的手,向她温声笑道:“春姑姑过的日子,我都看在眼里。然而春姑姑也不必过于烦恼,只要我那姑妈拿捏不得姑姑,姑姑自然就好过了。”唐春娇叹了口气,说道:“谈何容易?”
傅月明笑道:“只要姑姑嫁了个好人家,自然就离了她的手了。到那时,姑姑万事都有婆家主张,她这么个寡嫂,还能管着出嫁的小姑子什么事呢?”唐春娇闻得此语,不觉羞红了脸。傅月明见她又不言语了,便追问道:“姑姑怎样想呢?”
唐春娇这才低声道:“凭姑娘吩咐罢,只是我没亲没靠,父兄走前也没留下份嫁妆,这亲事怕是难说。”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就不必姑姑烦恼,我自有法子。”
两人说了些话,傅月明有心拉拢,不住口的问些寒暖饥饱话语,又叫桃红到屋里拿了一盒新扎的绢花出来,递与她,嘴里就笑道:“这是我亲手做的,虽不算好,但难得这个颜色合适姑姑戴。姑姑若不嫌弃,就拿去罢。”唐春娇接过盒子,打开一瞧,只见里头放着六朵玉色丝绸扎的绢花,样式甚是新鲜好看。且颜色素淡,倒正好自己孝里戴。
须知,自打她兄长过世,唐姑妈便借口孝里不能穿艳打扮,将她一应的首饰、颜色衣裳都卷了去。到得这里,更是每日家将生计艰难挂在嘴边,诸般用度甚为苛刻,她如今出门连件像样的衣裳首饰都没有。唐姑妈有时出门也叫她,她皆为这个缘故不肯去。今见了这样的花朵,一个正在春闺里的姑娘,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又是这样一个颜色,料想嫂子也挑不出什么来。当下,便向傅月明道了谢。
傅月明见她笑逐颜开,便慢慢的套问她口里话语,问及唐睿近来做些什么事,见些什么人。然而唐睿是个男子,日常不在家中,就有事也不同她说,她也不比绿柳多知道些什么。傅月明听罢,满心失望,面上倒不曾带出来。唐春娇抱着那盒子,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倒是有一桩怪事儿,前儿嫂子出了门,睿哥儿也到铺子里去了,独剩我与侄女在家。我正在后堂上看丫头扫地,门上小厮忽然进来,说一个胖大姑子来寻睿哥儿说话。我倒满心疑惑,睿哥儿一个男子,倒怎么和一个姑子扯上干系?又因家里没人在,只我们两个姑娘家,哪里好招惹是非,就叫小厮打发出去了。”
傅月明听了,倒也奇怪,便问道:“她不是来寻姑妈的,倒是要找表哥?”唐春娇点头说道:“正是呢,我故此奇怪。待睿哥回来,我将此事告与他,他却只说知道了。”傅月明又问道:“你也没再细问?”唐春娇浅浅一笑,说道:“我在那家里,姑娘是知道的,凡事都说不上话。睿哥既不说,我哪还敢问呢?”傅月明想了一回,又随口说道:“不知那姑子姓什么?”唐春娇凝眉细思,半日才说道:“听小厮讲,好似姓王,一个大胖身子,倒是慈眉善目的。”傅月明听了,记在心里,口里也不再提,只同她说些闲话。
便在此时,小玉忽然跑来,满面惊惶道:“了不得了不得,爱玉姑娘滚到土坑里去了!两位快去瞧瞧罢!”
二人一听,面面相觑,问了小玉几句,得知唐爱玉是摔进了东墙角下的土坑里,如今已送到上房去了,便忙忙的起身,往前头去。
待走进上房,果然见站了一屋子的人,唐姑妈正在堂上捶桌大哭,几个丫头陪着抹泪。陈杏娘立在一边,也是满脸的恼色。傅月明赶忙走上前去,却见表妹唐爱玉正在陈杏娘床上躺着,滚得一身泥土,双眸紧闭,还不知伤的怎样。眼见这情状,她便低声问小玉道:“这是怎么弄的,好端端的表妹怎么会摔进土坑里去?”
小玉皱眉说道:“我也纳闷,姑娘好好的在园里看花,忽然说内急走去解手,我就到一边去了。没多少时候,夏荷就匆匆跑来,说姑娘掉进了土坑。我一听也慌了,连忙跑去喊人,待大伙都赶过去,就看见爱玉姑娘在一个大深坑里躺着,闭着眼睛,人事不知的。我便和几个姐姐把姑娘从坑里抬了出来,送到太太房里来了。”
傅月明又看了那床上一眼,心里忖道:不过是挖来种松柏的坑罢了,才有多少深,就能把人跌成这样了?且她好好地走在路上,倒怎么滚到坑里去的。想至此处,她便扫了那夏荷一眼,却见夏荷立在一边,满脸惶急,倒并没异色。
又听堂上唐姑妈高一声低一声,哭得委实令人心烦,才待张口,陈杏娘便先说道:“姑娘省烦恼,已去请大夫了,就待来也。”唐姑妈哭叫道:“嫂子说的且是轻巧,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自然不心疼!”说至此处,傅沐槐已打外头进来,一看屋里这情形,才张口问了句:“外甥女怎样了?”唐姑妈便合身扑在他身上,大声哭嚷起来,没口子的说道:“哥哥,爱玉这孩子自小命苦,打从生下来,好布没穿上一丝儿,好饭没吃过一口,好日子过了一日也怎的!今番若是跌坏了什么,到明日要怎样说亲许人?!我们一家子千里迢迢投奔而来,原指望着哥哥家里可避避风雨,谁知就遭了这样的灾祸!”
傅沐槐本在铺上算账,忽然听闻家人来报,称唐爱玉在家中跌进了坑里,还不知要闹得怎样,只得撇了买卖,带着唐睿匆忙回家。这一进屋,就叫妹妹扯着哭号叫嚷,吵得头也昏了,却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当下只得一面安抚,一面问陈杏娘。
陈杏娘看了床上一眼,说道:“今儿姑娘带了她们两个过来,我看她们在屋里也没事,就叫她们到后头园里逛逛。我正同姑娘坐着说话呢,就有丫头过来说,爱玉掉进土坑里了。我慌着叫人把爱玉抬来,里头的情形还没顾得上问呢。”说着,就叫夏荷上来,斥道:“你怎么服侍姑娘的,倒叫姑娘跌这一跤?!还不快说怎么回事!”
夏荷走上前来,就在堂上跪了,抽抽噎噎的说道:“今日我跟着爱玉姑娘到后园里去,才过了角门,小玉过来拉了姑娘过去,说要学姑娘打络子。在山石洞子底下坐了好一会儿,姑娘因说内急,就往僻静处去了。因姑娘脸皮薄,不叫我们跟,又想着都是走熟了的,就没跟过去。只过了小片刻功夫,忽的听见姑娘大叫了一声。我和小玉赶忙跑了过去,就见着姑娘跌在土坑底下,甚事也不知了。我就跑来报与太太并姑太太了。”
正说着话,傅薇仙忽打外头进来,娇软软的问了声:“这是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