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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日我与阿丑在南市偶遇来俊臣的时候,临淄王又悄悄溜出五王府厮混,差点被来俊臣撞个正着。他急急忙忙躲进停在附近双儿的马车,用手捂住双儿几乎要尖叫的嘴。
双儿虽然不认识临淄王,但是见他长得浓眉大眼,气宇轩昂不像个坏人,也安静下来。再凝神听外面有人声噪杂,也明白了什么,连忙挪开座凳,示意临淄王打开盖板,里面居然有个夹层!
临淄王的造化不是一星半点。他飞身躲入夹层,由双儿合上盖板,将座凳压在上面复又坐好。等来俊臣亲自检查完毕,那马车驮着双儿和夹层里的临淄王一起驶回王家。
王家并非大户,家里也没有深深似海的内宅,女眷们不过住在二门之内。下车的受,双儿一反常态地先遣走车夫,再遣走父亲。
王仁皎于几个儿女中最宠爱双儿,对她的反常如何不感诧异?他遣走车夫,关了同向外院的角门,也关了通向内院的角门,走到车前一抬脚上了车,揭开盖板道:“什么人?出来罢!”
等他看见是临淄王,吓得赶紧跪倒在地:“下官拜见临淄王殿下!”
临淄王虽然虎落平阳,仍然从容大度地说:“爱卿平身免礼!”
双儿目瞪口呆。原来自己一不小心遇到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原以为是个江湖豪侠,没想到居然是皇家贵胄,又是这样的模样气度,当即红了脸,心脏怦怦乱跳,手脚都无处安放了。
王仁皎呵斥:“双儿如何这般无礼?还不快快向殿下行礼!”
双儿才屈膝要跪,临淄王一个箭步上前扶住,笑道:“双儿姑娘乃是本王的救命福星,如何能跪?免了罢!”
从那天起,王仁皎与双儿,便成为临淄王在民间与金吾卫的一双眼睛和耳朵。我入狱后,寿春王忧心如焚,谋之于临淄王。临淄王被他碎碎碎念磨不过,便托了王仁皎与双儿各种打探。双儿也是热心,自告奋勇乔装打扮来狱中探视。
选中双儿来狱中,也因为她年少脸生,不容易暴露罢。满京城里,不认识王仁皎的不多。他太引人注目。
卫遂忠骂上来俊臣山门的事,自然也由双儿传进五王府。
虽然第二日我的伤势依然很重,但是来俊臣还是提审了我。阿丑一直昏迷,来俊臣找不到突破口,只好对我连续审问,进行疲劳轰炸。
那一日他的情绪显然非常恶劣。他上来就问:“犯妇何氏,你且把你行刺陛下的恶行从实招来,供出同党,本官或可奏明圣上,免你一死。否则,你今日还要再受皮肉之苦。这苦楚可比昨日的要厉害多啦!”
我匪夷所思地问:“如果罪女行刺圣上,又为何会挺身为圣上挡箭?”
来俊臣一拍惊堂木,冷笑道:“这就是你为人狡诈之处。你也知道圣上身边的防卫严密,你手下的那些乌合之众武艺不精,未必能得手,所以你以身挡箭,以苦肉计博取圣上的信任,使圣上对你放松警惕,你好以女医的身份对圣上慢慢下毒,谋害圣上于不知不觉中。”他指着一叠药方又说,“本官已经从太医院调来你为陛下开的方子,据太医说,这些药方毒性颇大,是一般的太医不敢开的虎狼之药——这你有何话说?!”
我无话可说,只能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来俊臣接着道:“犯妇何氏,你身上医术师从何人?”
我回答:“罪女无师自通。”
来俊臣冷笑道:“无稽之谈居然蒙蔽了圣上。你根本就是个无才无德的骗子,幕后定有精通医术之人为你出谋划策。你装神弄鬼,谎称通天,精通一书来博取圣上信任,收买宫人之心为你所用,图谋不轨。你若老老实实招出真实身份以及幕后指使之人,本官或可奏请圣上对你从宽发落,你若只管严抗,莫怪本官手下无情!”
我如实地说:“罪女不知道在说什么!罪女为母伸冤才跑到京城告御状,皇上圣明,为民女之母平反,留民女在宫中效力,若说指使之人,那岂不是皇上妈?”
来俊臣大怒:“大胆犯妇,如此刁蛮!来人,把昨日欠下的10棍统统给本官补上!”
狱医连忙上前一步行礼道:“大人,此犯身子单薄,不宜再用杖刑,恐损性命!”
来俊臣道:“没有骨头硬的本钱,倒有骨头硬的心性!也罢,给我拶她一拶!”
又是两个皂隶上来,将拶子强套进我的手指上。来俊臣甚至不再恐吓我招与不招,直接说:“给我紧一紧!”
那两个皂隶轻轻一拉,我疼得尖叫一声,嘴唇青白,汗珠顺着额头流下。
来俊臣咬牙问道:“犯妇何氏,你招也不招?”
我断断续续地呻吟:“罪女,罪女冤啊!”
来俊臣勃然大怒:“给我再收!”
两个皂隶又加了力道。我大叫一声,浑身颤抖,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冷水泼醒。一个声音从高处飘过来:“犯妇何氏,你招也不招?再不招,本官可要上夹棍了!本官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本官的夹棍硬!”
旁边有两个皂隶把夹棍搬到我跟前,在我耳边顿一顿,弄出剧烈的声响。我耳边响起双儿的话:“他若再审,大人不如随便攀附武氏一族的哪个王子,再胡乱改供,供公主王子都无妨,武氏李氏也无妨,只是每次提审,都留个口子让他不能结案,还需再审。一来可以保你性命,二来可以拖延时日,让两位殿下给你想想法子,怎样才能脱罪。”
也许是时候了。但是让我攀附,我还真的下不了决心。来俊臣显然很懂攻心之术,见我不再嘴硬,神情又憔悴又犹疑,便缓和了语气,循循善诱:“犯妇何氏,只要你供出真实身世以及幕后主使之人,便无需受这皮肉之苦,本官也会奏明圣上,以你年幼无知被人唆使,如今幡然悔改以赦免汝罪!”
他前面赤裸裸的白话,后面加个文绉绉的“汝”字,显然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在官场里假充斯文,不伦不类,可笑至极。可惜我此时痛得笑不出来了。
可是我并不会撒谎,憋了半天也没编出什么离奇的故事,只得垂头道:“罪女疼得脑子糊涂,望大人提示一二。”
这话按理来说是违规的。可是这洛阳府里,什么时候讲过理了?来俊臣闻言大喜,循循善诱:“犯妇何氏,你本不姓何,乡人何青乃是你假父,柳氏亦不姓柳,本姓为赵,是也不是?”
终于来了。他终于要用我开始编织一张大网,难道他真的有胆子把本朝的皇子皇孙都捕获进去,让女皇陛下亲手再砍杀自己本来茂密的大树商日益凋零的枝叶?我想起流传在巴州街头的民谣,那首相传是太子贤所做的悲凉的歌谣。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究竟是这些佞臣小人把陛下的瓜都摘光了,还是陛下自己摘光了他们?难道天家的母亲不为儿女哺乳,也没有童年时亲密快乐的时光吗?那么先帝与女皇陛下对太平公主的宠爱怎么说呢?
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迟疑地应和:“是。”
来俊臣很满意我的回答,接着问:“你是何时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是谁告知你的?”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编:“是,是罪女母亲告知罪女,说罪女之生父为皇上所杀,要罪女长大为生父报仇。”
“你生父为何人?”
“罪,罪女实在不知!”我忽然感到自己很无耻。说自己是前太子的金枝玉叶,我实在说不出口。
“大胆犯妇!生父为谁你都不知,如何为生父报仇?来人,给她上夹棍,看她说不说实话!”
两个皂隶抬起夹棍走到我的两腿之间。我感到一股冰凉的风在脚底刮过。我的毛孔开始收缩,我大叫一声道:“罪女愿招!罪女愿招!”
来俊臣冷笑道:“快招!”
我可怜巴巴地抬头:“罪女疼得脑壳糊涂,望大人再给点提示。”
来俊臣道:“你母以一妇人之力独自养活了你四、五年,一个村妇何来的钱帛?必是嫁你假父之时带着银钱。你生父生前大富大贵,是来自洛阳的贵人,本姓李,是也不是?”
这样明显的逼供与教唆,简直无耻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竟然发生在光天化日的帝都,发生在天子脚下的刑官身上,也是千古奇闻。看来陛下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准确的——来俊臣要给我安一个前太子的生父,我从乡野草民,一下子变成了前太子爱妾所生,逃入民间的幼女。
我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流淌着如此高贵的血液!前太子的那些儿女们,女皇并没有杀他们,而是同皇嗣殿下的五个王子一样,被高墙圈禁在帝都的某一个深深院落。他们与五位王子不同的是,当女皇陛下想起五位王子的时候,或者还可以招他们入宫见一见,而前太子的那些孩子们,女皇陛下似乎已经将他们遗忘。
我只能苦笑着承认:“是。罪女之母在闲暇之时教导罪女,生父为陛下所杀,要罪女长大后为父报仇。”
“所以她故意杀死你的继父,让你有理由上京告御状,留在宫里,取得陛下的信任,再伺机而动,是也不是?”
“是。”
“可凭你一己之力还是不够,必定有什么人会来襄助你!”
故事居然就这样衔接起来。原来不仅仅是诗人文人才有想象力,街头的流氓混混也可以有超凡的想象力,不能不让人目瞪口呆。罗织如此容易,也是如此传奇。
我不得不附和:“母亲告诉我,等我到了京城,自然有人会找我帮我!”
“找你的人是谁?帮你的人又是谁?”来俊臣问道。
我抓狂了!父亲母亲都是过世的人,我胡编乱造也害不了谁。前太子贤也早已作古,我冒认他的女儿也没有什么。我若被定罪,两眼一闭死也死了,可是这个幕后指使我的人,我该攀附谁?
皇嗣殿下?太平公主?都是我的恩人!悠兰、春雨与我情同姐妹,又有何辜?魏王、梁王?他们不过想做女皇陛下的继承人,与我并无深仇大恨,教我如何说得出口?
我终于明白,一个谎言需要十个甚至一百个谎言来掩盖。人一旦撒了一次谎,就要终其一生不断地撒谎,于是就成为被人鄙视的谎言家。
“我,我。。。”我结结巴巴。
“从实招来!”来俊臣一拍惊堂木。
“那个人还没有来找罪女。”我最终憋出一句话。
来俊臣冷笑道:“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给我上夹棍!”
那冰凉坚硬的夹棍被套在我的两只脚踝上。我身子一哆嗦,来俊臣扔下令签,喝道:“给我夹!”
一股剧痛排山倒海地从脚踝传到心脏。我呻吟着:“太。。。。。。”
我想说的是“太荒唐”。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来俊臣欣喜若狂地接上去:“太平公主,是也不是?!”
接着他挥挥手:“停!给她松了吧。”
我头一低,又晕了过去。这一次,我分明听到他的狂笑:“她点头了!她招了!快,拿去给她画押!”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我的手别人抓起,在一个印泥盒里按一按,又被抓着死命地按在一摞纸上。
我终于攀咬了太平公主。我就以这种滑稽的方式,攀要了太平公主,这个帝国第一公主,除了女皇陛下以外最有权势的女人。
来俊臣一定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