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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过去,照陈煜事先吩咐,阴阳先生已经算好了时辰,辰时出殡。
王府只遣人送了份丰厚的祭品来,七王爷陈煜一个也不见踪影。莫若菲忐忑不安,吃不准七王府的心思。
他遣人去王府禀报。七王爷明确告诉他,丧事莫府作主便是。送他出来的老太监阿福笑咪咪地收了莫若菲一张大银票后说:“王爷不想再惹人非议。”
莫若菲了然的微笑。皇上没有下旨,不弃没有认祖归宗,不算是王府的人。她一死,王府不想再为个死人折腾。权贵们向来如此,他觉得自己的推断没错。
三天后花不弃自莫府出殡。
灵幡飘荡,漫天的白钱随风飘洒。一路吹打,哭灵人嚎得嘶心裂肺。送葬的阵容庞大。除了骑在马上的云琅和莫若菲,绝大多数人连花不弃长得是圆是方都不清楚。
不弃的墓选在兴龙山半山一座山坡之山。背靠山脉蜿蜒如龙,左右各有一线山脉以为青龙白虎,前方山岳绵绵起伏不绝,山下一条大江东去。是处风水绝佳的暖气之地。
不弃也算不上是莫府的人。莫若菲没有把她葬进莫氏的家族墓地。而是把多年前阴阳师看定的这块好地给了她。据说这块地入葬,后世能有着紫袍的命。不弃是个女子,莫若菲安慰的想,下一世,她能生在大富权贵之家也好。
他一向是个务实的人。眼前一锹锹土盖住了棺椁,因为不弃带来的种种烦挠似乎也离他而去,埋在了地底。
莫若菲想起华严经里的一句偈:“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自己前世就做了二三十年的牛马,他这辈子是穿越过来享受富贵的。他看着花不弃的墓暗暗发狠,不管她叫他的心神如何震荡,他为何会莫明其妙心痛,就算当年的小不点站在他面前,他也绝不叫她挡了他的道。
云琅却想起药灵镇外的那片乱坟岗,半山枯树下葬着的花九和癞皮狗阿黄。他只庆幸不弃还活着。
垒好坟,竖好碑,天色已近黄昏。
山丘上满目金黄,晚风轻拂着一座孤坟。
云琅执意留下。他要守到蒙面老者前来。莫若菲也没有劝阻。拍了拍他的肩叹息一声离开。
空间寂寂,身后传来鸟儿投林的脆鸣声。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安静的可怕。
云琅惴惴不安的等着,不时瞅眼新垒好的坟茔。他一个劲的想,不弃闷久了会不会有事?
远处的望京城身上笼罩的金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朦胧。夜将黑色的轻纱覆盖于天地。久了,这座雄伟的城池成了低伏于地平线上的猛兽。
西面天空一弯明月升起,几颗星辰灿烂。
云琅警觉的观察着四周,他伏在地上,耳边听到隐约的马蹄声,兴奋的站了起来。过了片刻,西面山中奔出一行人来,脚步轻健的围了上来。当先正是那晚在凌波馆见到的蒙面老者。
他对云琅一拱手道:“多谢少堡主相助。开坟!”
他身后这群青衣蒙面人闻声开始行动。
云琅紧张的看着,不忘问老者:“敢问要将她送去哪里?”
海伯温言道:“少堡主,她身上的毒还没解,需要送至一处安静的地方替她解毒。”他犹豫了会又道,“你最好忘了她。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云琅心里一急道:“我和你们同去。我不放心。”
“不行。少堡主,且听老夫一言。此事你要烂在肚子里,千万说不得。否则,老夫宁肯忘恩负义,杀你灭口。”
“为什么?”
海伯老者没有再回答她,见手下已启棺抱出不弃,打了个手势。一青衣人解开带来的麻袋,从中抱出一具尸体,她身上也穿着同样的服饰。她的脸竟与不弃有几分相似,面容发青扭曲,有浓烈的臭味传来。青衣人将这具女尸放进棺中,钉棺堆坟,动作干净利落。
云琅心里一惊,指着那具女尸道:“难不成你们为了瞒天过海杀了人?”
“少堡主不必惊惧。是偷来的尸体。找了两天才找到合适的。以防将来有人开棺罢了。”
他的回答让云琅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他们是什么人?训练有素,挖坟开棺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连防人开棺都想到了。他忍不住问道:“还会有人来开棺吗?”
“以防万一。”答了这么一句,蒙面老者从怀里拿出只短笛,吹出几声鸟叫声。
远处林中飞快奔出一辆马车。马蹄上包裹了麻布片,无声无息的驶到山坡下停住。车门打开,一人自车中掠起,身如展翅大鹏直扑上来。身上穿着件青布长袍,斗蓬自头往下遮住了面目。他不发一言接过不弃转身就走。
“等等!”云琅喊住他。他走上前低头注视着不弃未变的容颜,手轻轻抚上她的脸,触手如冰,心里泛起一丝不舍。
朱福注视着这个英俊少年,云琅目中的眷恋和温柔消褪了他心里的杀机。他朝海伯使了个眼色,后者显然松了口气。
云琅犹豫了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道,“她好了把这个给她。我不问你们的来历。既然能救她,自然也不会害了她。每年三月三,我都会在兴龙山上的小春亭等她三天。希望尊驾告之,能让我们还有重逢的一天。”
朱福点点头,抱了不弃上了马车,没多久就消失在曲回山道上。
海伯轻叹了口气。对云琅一揖道:“公子再生之恩,将来必回报公子。告辞。”
顷刻间他和那群青衣蒙面人退向林中离开了。
云琅傻傻的在坟前站了会儿。这里的一切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只有他知道,不弃已经不再被封闭在那口厚重的紫檀木棺材里,不再埋于黄土之下。
“明天,我也要随父亲回飞云堡去。不弃,明年的三月三,我会在小春亭里见到你吗?”云琅眼中生出希望,脚步坚定的下了山。
月上中天,清脆的蹄声踏破了山间寂静。两骑自望京城飞马而来。宽大的黑色披风被风兜起,长发飞扬间露出张苍白如纸的脸。陈煜注视着前方那线山影,嘴唇紧抿,双目微红,马鞭毫不留情的击打在马臀上。
他身后跟着元崇。他眉心紧蹙,面带忧色。
城门早已关闭。没有紧急军务或守备府的令牌无法出城。元崇于睡梦中被陈煜一把捞起来。稀里糊涂的拉上了马,仗着守备公子的势硬逼着守门兵开了城门。
他知道花不弃已经下葬。陈煜被七王府里那个老太监整整困了三天,昨天他去王府探望陈煜被挡在了门外。塞了些银子才打听到陈煜和老太监数次动手,流水园几乎被拆散了架。元崇同情陈煜的同时,也觉得七王爷的做法没有错。知道陈煜喜欢花不弃,元崇害怕好友在莫府灵堂失态被人戳断脊梁。
这时元崇突然想起私开城门是大罪,明天会被父亲斥责,屁股隐隐有些发痛。随即又安慰自己,不帮陈煜出城,也许今晚望京城会被他拆了。自己算是替父亲消除了一个大麻烦。
马踏上山道。黑黢黢的山林挡住了视线。陈煜焦急的四处寻找。他只知道莫家选址在兴龙山。兴龙山这么大,让他怎么找?一团云彩飘过遮住了明月,天地阴暗,陈煜心里一急,大喊出声:“不弃!”
这声大喝惊得元崇的马直立起来,差点把他掀下马去。他勒紧了缰绳,见陈煜目光散乱,脸色雪白,急中生智道:“莫府说是一处聚风藏气的暖地。必在背山面案之处。咱们冲这个寻去。”
陈煜茫然四顾,兴龙山蜿蜒百里,背山之处不知几何。他的目光渐渐清明,咬牙道:“就算踏遍这里每一处山凹,我都要找到。”
元崇心里嘀咕道:“明天找人带着来多简单。”心里这样想着,却知道陈煜一刻也等不及,便道:“咱们一东一西往中间寻,莫府阵仗大,人也多,总会踩出一条路来。不可能行到山里绝壁处。谁找到了就发枚信号。”
陈煜点点头,催马踏了了另一条山道。他抬头望月,不断的祈求道:“如果不弃想见我,请拔云见月为我照明指路!”
恨意像长着利齿的猛兽,毫不留情的噬咬着他。为什么连三天时间都不给他?为什么不让他再看她最后一眼?阿福干瘪的柿子脸似要拧出水来,恭敬谦卑却仍坚持的挡在了门口。
三天不眠不休,无数次的挑战阿福,无数次地被阿福打回去。
“贼老头!死太监!”陈煜恶狠狠的咒骂着,全然完记那个练了几十年童子功武功变态奇强的老太监阿福也是自己的师傅之一。
从一处山凹找向另一处山凹。远方的天空没有元崇发出的信号。马小心地走在山道上,慢得叫他心急。陈煜忍不住自马上跃起,疯了一般奔驰在山间。
似乎天也起了怜意,云团被一阵风吹开,明月清冷的光平静的洒向大地。
远处山凹中汉白玉的墓碑在月光下散发出莹莹光华,刺痛了陈煜的眼睛。他双指一弹,尖锐的哨声伴着一朵明亮的光在天空炸开。人如鹰隼般直掠而去。
看到山坡上那个小小的土堆,他的脚步突然停滞,顿觉呼吸困难。
陈煜慢慢地走过去,汉白玉墓碑上简单刻着一行铭文:“吾妹花不弃之墓。乙亥年二月生,巳丑年三月殁,莫忆山泣立。”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顺着花不弃三字慢慢划下。深约半指的刻痕随着他手指的划落一点点刻进了心里。
陈煜低声道:“不弃,我来了。”
坟前散发着草皮翻动过后的青草香,几株小小的野油菜顽强的陷在路边泥土中。小指甲盖大的黄色花瓣在夜风中颤颤巍巍。像不弃倔强的眼神。
陈煜突然解下了披风,大踏步走到那坯新土前。手探出,十指深陷松软的新土中。他用力抓起一大块泥土扔在向旁,喃喃道:“不弃,我来见你了。”
他拼命的挖着坟土,仿佛她就在不远处对着他笑。笑得张扬,笑得没心没肺的。
腰间一紧,赶过来的元崇抱住他的腰将他拉开,大喊道:“长卿,你冷静点!入土为安,你别打挠她!”
陈煜猛的回肘将他撞开,白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见她。她也要见我。谁也拦不住我!”
他扭过身,继续挖着土。
元崇眼尖瞧着他手指磨出了血,心道不能任他继续,大喝一声扑过去,拳头狠狠的击中陈煜。嘴里嚷道:“醒醒吧,长卿,她死了,她已经死了。你见她又有何用?”
一股巨痛自心底传来,陈煜回身一拳,将元崇打倒在地。他拎着他的衣领喝道:“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
喉间哽住,陈煜的泪大滴大滴的落在身下元崇的脸上。是啊,她死了。再见又有何用?他的手禁不住松了,无力地翻倒在地上。眼泪滑过面颊流进身下的土地,他摸着冰凉的泥土,想起不弃在身下更冷的地方,心里又酸又痛,人哆嗦着蜷成一团。
“从前我恨她。恨她的母亲让母妃伤心过世。父王不停的娶侧妃夫人侍妾,我冷眼瞧着,觉得王府里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妹妹们可以向她们的娘亲撒娇,我恨那个女人,恨她的女儿。在红树庄,我看到她饿极了吃耗子,我心里震惊。那会突然觉得她过得比我还难。我们都没有娘亲,但我还有父王,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可以凭着武功暗地里做我的逍遥侠客。她什么都没有。她连花九一只破陶碗都爱若性命。送她一盏兔儿灯视为珍宝。元崇,我真是舍不得。舍不得她就这样去了,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就去了。她房里被吐出的血染得红了。我吐口血都痛得要命,你说她会有多痛?”
陈煜抬手抹了把脸。泥土混着泪水全抹在了脸上,他恽然不觉。月亮旁有颗最耀眼的星星冲他眨眼,他闭上眼睛,大吼出声:“为什么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我恨你!父王,我恨你!”
嘶心裂肺的声音远远的传扬开去,这一刻,陈煜心寂如死。
元崇默默的看着他,转开脸,眼里一热,跟着落下泪来。他轻声道:“就算王爷让你去莫府,当那么多吊唁的官员富绅的面,你也只能忍着。主事的人还是莫若菲,你只能在旁边克制隐忍。长卿,如果世人知晓,会唾弃你。她知道了,心里会更难过。这种罪会让她也不得安宁。你难道不期望她有个好的来世?”
他冷静的道出残酷的事实,心里不忍,却又担心陈煜从此背上一世骂名。
两人没有再说话,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静静的任山风吹干泪痕。
过了良久,陈煜站了起来,嘴里一声呼哨,他的马得得跑了来。他从鞍旁拿出香烛冥钱。
元崇知道陈煜会忍过去。他摆好香烛,点燃冥纸。黄裱纸被火舌一点化为灰白色的灰烬。
陈煜弄来堆树枝点燃,从马鞍旁又拿出两只带着血的鸡腿。
元崇吓了一跳:“怎么还有毛?”
陈煜将鸡腿用泥土裹了扔进火堆里,淡淡的说:“不弃爱吃鸡腿。走时在厨房里没找到,只好寻了只鸡砍了腿。做叫化鸡腿给她吃。”
元崇浑身一抖,顿时可怜起那只鸡来。觉得自己带他出城是替望京城不知哪家倒霉蛋消了灾。
火光映出陈煜木然的脸。他烧化着冥钱,温柔的说道:“你喜欢的兔儿灯我也带来了。你点着黄泉好认路。”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只染血的兔儿灯往火堆里扔。
火苗舔上兔儿灯的细绢,陈煜目光一闪,手飞快的从火堆里抢出那盏灯来拍熄火。元崇不解的看着他,只见陈煜拿起烧破一角的兔儿灯凑到火堆上一照,嘴里喃喃道:“元崇,是我眼花了吗?怎么会有字?”
元崇凑近一看,透过火光,褐色的血迹中隐约现出几个字来。他认了半天念道:“乙亥年四月生。这是什么?”
“乙亥年四月生。四月生……”陈煜跳了起来,冲到墓碑前结结巴巴的念道,“乙亥年二月生,巳丑年三月殁……不弃是二月生的,这上面写的四月生,谁的生辰?”
心头一道亮光闪过。他眼里骤然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