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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宏饶有兴致地听着,冯妙也一边磨墨一边侧着头听。
拓跋嘉的人马,在三路大军中最为勇猛,起先一路攻城略地,连夺数城。可大军过了衮州之后,战况就变得不那么顺利了。拓跋嘉的兵马调度、突袭方位,好像总是能被南齐军队提前猜中,做好准备。
一连几次失利后,拓跋嘉增加了探子的数量,终于发现南齐军中有一名神秘的谋士,不是将军,更不是士兵,只是孤身一人在城池之间奔走。这人所到之处,总能提前预料到北魏大军的动向,随机应变。北魏军擅长突袭,作战从来没有固定的计划。在这种情况下,那人仍然能够猜中魏军动向,靠的完全是对人心本性的通透了解。
“臣知道了有这么一位奇人,就故意设下一支伏兵,引着这人去广陵救援,又连夜突袭广陵城,想要生擒这个人。”拓跋嘉讲到激动处,险些忘了君臣之分,“那天夜里,广陵四面的城门,都被我派人围住,绝无可能放任何人出城。我带着精兵五十人,直冲广陵县衙。”
冯妙听得好奇,连手里磨墨的动作都停下了,直盯着拓跋嘉看。拓跋宏也忍不住问:“后来怎样?”
拓跋嘉拊掌叹息:“县衙大堂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白衣书生。臣当时料想,那位谋士一定还没跑远,便喝问那名书生。没想到,那书生大大方方地说,他就是我们要抓的谋士。”讲到这里,拓跋嘉摇头苦笑。
冯妙已经猜到了大概,也轻轻一笑,低下头去继续磨墨。
“我当时哪里肯信,又觉得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太丢面子,喝骂了几句,就叫人把他赶出城去。”拓跋嘉讲起这段事,还是一脸懊悔,“等到搜完了整个县衙,才回过味来,他果真是那名谋士,而且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五十精兵眼前逃走了,还是我亲自叫人赶出去的。”
拓跋宏听了,仰头哈哈大笑:“果然是个奇人,这也难怪,谁能想到一个文弱书生,竟然有如此胆色。”
广阳王拓跋嘉走后,拓跋宏沉思片刻,对冯妙说:“这个谋士的行事风格,倒是熟悉得很。”冯妙点头:“正是,很有云泉寺的遗风。”
拓跋宏用手指敲着紫檀桌面,思忖着说:“在云泉寺,那王玄之应该已经看出了朕的身份,而且言语间很有毛遂自荐的意味,这次却又帮助南齐击退了朕的兵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
他微微闭眼:“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要是不能为朕所用,实在太遗憾了。”
冯妙把墨汁倒进白瓷小碟,放在紫檀书案一角:“皇上不必担心,这个人啊,一定还会再来平城的。奇货可居,不过是为了卖个高价罢了。”
两人一起用过晚膳,冯妙便向拓跋宏告退。她听说李弄玉近来在崇光宫耳房抄录书册,想去看看她。冯妙觉察出,拓跋宏有意让李弄玉做内庭女官。她一路走一路低着头笑,这么个人,也算得上平城女子里的一位奇人了。只可惜,拓跋宏对她敬重有加,却谈不上喜爱。
刚推开耳房的门,一声李姐姐还没叫出口,屋内就传出一阵噼里啪啦书册落地的声音。抬头一看,始平王拓跋勰正坐在平时李弄玉抄书的座位上,而李弄玉正站在他身旁三步远开外。冯妙没料到始平王在这,一时有些尴尬,看始平王起身向她见礼,匆匆回了一句:“王爷不必多礼。”
她把目光转向李弄玉,却发现李弄玉也是一脸尴尬愠怒,面色如常,两只轮廓秀气的耳朵却全都红透了。口脂已经花了,白皙的脖颈上,也带着一个可疑的红印子。
始平王拓跋勰掩饰似的轻咳两声,对李弄玉说:“本王要查一查去年派人出使南朝时准备的礼单,你先去给本王倒杯茶来。”
冯妙往桌上一瞟,礼单就放在拓跋勰面前,而且,放反了。
李弄玉一言不发地走到梨木茶台前,倒了一杯隔夜的冷茶,端回书案边,“啪”一声重重放下。茶水溅出来不少,她也不理。拓跋勰却咳嗽得更重了,端起冷茶胡乱喝了一口。
冯妙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应付着说了几句话,就逃一样离开了。走在路上,她抚着胸口想,难怪始平王会知道她有桂花酒。跟李弄玉一起豁然而醉、兀然而醒的人,恐怕就是他了。至于幕天席地、纵意忘情……冯妙不敢再想,红着脸加快了脚步。
回到华音殿,忍冬便送上用小炉温着的汤药:“高大人又送了十天的药量来。”冯妙用帕子垫着杏花春燕小碗,小口喝药。药方里加了薄荷脑和紫苏叶,绵长的后味刚好压住了原本的苦涩。这药对她的咳喘症很有效,冯妙虽然不喜欢高清欢行事的方法,却也不再拒绝他送来的药。
才喝了几口,外殿门口的小太监进来通报:“清凉殿李娘子来了。”冯妙见李弄玉进来,知道她有话要跟自己单独说,叫忍冬出去挖一坛桂花酒,用小火隔水温热了备着。
李弄玉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说:“今天的事,别说出去。”她平常从不会软言软语地开口求人,这句话说得十分生硬。
难得见她露出几分羞涩,冯妙故意逗她:“今天事太多,李姐姐说的是哪一件呀?”只一句玩笑话,李弄玉却恼了,涨红了脸站起来:“算我白认识你一场。”
冯妙赶忙拉住她,直摇着她的手说:“好姐姐,别跟我恼,待会儿把满院子的桂花酒都给你带走,算我赔不是,好不好?”李弄玉禁不住她这样赖皮,瞪了她一眼重新坐下。
“李姐姐,始平王文才风流、少年英武,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冯妙跟她面对面坐着,收起刚才的玩笑神色,诚心诚意地劝她,“待选娘子其实算不上皇帝的嫔妃,原本就是可以许嫁给王室宗亲的,难得始平王肯真心待你。生为女子,期盼的无非就是个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罢了。”
冯妙叹口气,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始平王只是个贤王,不是皇帝。他若是娶了喜欢的女子,就可以一心一意待她,不会遮掩试探,不用三宫六院。
李弄玉攥着鬓边的一串缨络,脸色越发难看:“可是……始平王看中的一心人,原本不该是我。我……我是那个误闯进来的多余人。”
这秘密已经藏在她心里许久,一旦开了口,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始平王一早就有意跟陇西李氏结亲,曾经想要求娶我的四姐。那时我们都还没见过始平王,我们姐妹六人,从小就被父亲当男孩一样养大,并不觉得嫁给宗亲贵胄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四姐便写了一首藏头诗,讥讽始平王,叫我贴到始平王府后门上去。我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怕,果真去了……”
冯妙静静听着,又是一出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年少无知的李弄玉,恰恰在始平王府后门遇到了常服出门的拓跋勰。拓跋勰以为那藏头诗是李弄玉所写,对这性格率直的女孩一见倾心,当下应允不再向李家求亲。原以为到此皆大欢喜的李弄玉,却被那少年王侯拉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本王可以等,等到你心甘情愿要嫁给本王那天,再给你一个平城最盛大的婚礼。”
李弄玉的四姐,就是跟她一起入宫待选的李含真,两人从小亲近,现在仍然有同样的机会做女官、嫁始平王,所以李弄玉才犹豫不定,满怀愧疚。
冯妙握过李弄玉的手:“李姐姐,我也不知道该劝你怎么做。曾经有人告诉我,遇到左右为难的事时,就索性率性而为,不要违背了自己的本心。现在我能劝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平城的三月多雨,几场春雨过后,柳梢上就开始发起了绿茸茸的嫩芽。尚工局后面,原本就种了一大片桑榆,为了采纳阴凉,现在倒刚好可以取用桑叶。要养蚕缫丝,说起来容易,可真要供应宫中数量巨大的份例、赏赐,选蚕种、喂养、织造一点都不能马虎。
冯妙得了拓跋宏的默许,带予星一起出宫,去平城里最大的几家绸缎庄看看。予星做了掌制后,对布料、针法尤其上心,看见各式各样的绸缎绫罗,恨不得每样都摸上一把。
春雨淅沥,细细绵绵地砸在油纸伞上,冯妙撑着一把小巧的竹骨伞,站在养蚕种的木架前凝神细看。这些东西她并不陌生,小时候她和弟弟没有什么玩具,阿娘就悄悄拜托送饭的厨娘,带两只小蚕来,放在窗棂下养着。那蚕就像心底的希望一样,从一点点大,长成一个胖胖的蛹,最后变成精巧绝伦的丝绸。
她听见予星在跟人熟练地讨价还价,正要叫她不必那么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抱着好几匹布料,从她身边经过。大约是怕冲撞了贵客,那男孩往旁边侧身绕去,却没留神,正撞在一旁堆放的布料上。
布料光滑,原本就堆得不大牢靠,被人一撞,直朝着冯妙砸过来。那男孩吓得愣在当场,连呼叫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