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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宏几步走到近前,从地上拉起那人仔细端详半晌,才捶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些颤抖:“朕始终不相信你会葬身山谷,把你的府邸和封地,都还原封不动地留着!”
始平王拓跋勰站起身,目光同样深切,沉着声说道:“是,皇兄,臣弟回来了……”将近半年未见,他的肤色比原先黑了不少,一双手上布满粗粝的老茧,不由得让人好奇,他这半年中究竟去了哪里。
他忽然转身,对跟着自己一同进殿的女子说:“阿依,这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待我极好的皇兄,快过来见礼。”
在始平王拓跋勰身后,站着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长发乌黑卷曲,双眼大而明亮,毫不畏惧地打量着拓跋宏。
“阿依,不得无礼!”拓跋勰对她低声喝斥,言语间似乎跟这女子很是熟悉。阿依在高车游牧部落的语言里,是月亮的意思,可见这女子必定出身尊贵,才能用这样的字眼作名字。
拓跋勰低低轻咳一声,转身对拓跋宏解释:“这是高车首领阿伏至罗的妹妹,还不大习惯礼节,皇兄不要见怪。”
高车是分布在漠北的游牧部落,一向游离在大魏与柔然之外,并不臣服于任何一方。大魏历代皇帝,都曾经想要派遣使者与高车交好,可高车各部散居在广袤无垠的荒漠草原中,且居无定所,寻觅了几次也只能作罢。
高车首领的妹妹,那便与公主没有分别,只是高车人并不讲究封号虚名而已。始平王失踪半年之久,一出现就带回了高车公主一样的人物,这段时间的经历便更加引人好奇。
阿依眼珠一转,流水似的目光从拓跋勰身上扫过,声音清脆如鸟啼:“谁不习惯礼节了?偏你总是说人家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她俯身跪倒,向拓跋宏叩首为礼:“阿依拜见大魏皇帝陛下。”
她说一口流利的鲜卑语,只是带着些北地的口音,行礼的动作虽不大标准,可也有模有样。
拓跋宏叫内监给他们添置座位,又对阿依说:“不必拘礼,你只管当这是自己家里,平常怎样,现在就还怎样,哪怕比平常在家时更随意都行。”
“皇兄,阿依是第一次来平城……”始平王拓跋勰转身把她拉起来,正要叫她去新设的小案上落座,身形忽然僵硬地顿住,目光牢牢盯着大殿门口。
半开的殿门处,李弄玉正倚着雕金门扇站着,一头乌发还湿漉漉地垂着,身上匆匆披了一件棉罗外袍。那衣裳已经不适合眼下的时令,显然是穿衣的人根本无心打扮,连衣裳错了季节都不知道。
李弄玉面无表情地盯着大殿正中的人,好像只是在看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那人根本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萧郎。她日夜酗酒,平常几乎一步都不踏出漪兰殿,此时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倒把人都吓了一跳。
始平王缓缓转回视线,原本要去拉阿依的手,遮掩似的藏在身后,连声音都有些不自然:“阿依第一次来平城,对这里的风俗习惯都不大熟悉,有冒犯的地方,请皇兄不要怪罪她。”
他挪动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左手边新设的坐席上坐下。包括拓跋宏在内的所有人,这时才注意到,始平王走路时有些跛相,跟从前昂扬潇洒的身姿完全不同。
“勰弟,你的腿是怎么了?”拓跋宏急切地发问,若是在半年前坠崖时就摔伤了,一直没有医治,恐怕他这一辈子都要这样瘸着腿走路了。
始平王拓跋勰自己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微微笑着说:“说来话长了,当天在白登山,我的马忽然失控狂奔,把我甩落下去。我在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被进山采药的高车牧民带回去,才能活下来。”
他说得波澜不惊,好像在讲的是别人的事情,可手里的青瓷小杯却不住地磕碰桌面:“我养了两个月,才养好了伤,高车首领要我向他跪拜称臣。可我是堂堂大魏始平王,岂能向高车首领跪拜?他叫人放出恶犬,咬断了我的腿骨,这腿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阿依听到这里,用手指绞着头发,低垂着头小声说:“始平王是真英雄,这件事是哥哥做的不对。”
“皇兄,多亏有阿依从中周旋照顾,臣弟才能苟活下来,”始平王拓跋勰向着御座上的身影举起酒杯,“臣弟暂居在高车时,发现柔然可汗一直与高车各部首领暗中联系,许诺给他们马匹、财帛,约定寻找合适的机会,共同向大魏出兵。臣弟已经说服阿依的兄长,与大魏结盟,大魏会帮助他们西迁定居,事成之后,册封她的兄长为高车王,世袭罔替,请皇兄恩准。”
在座的多是宗亲近臣、内宫女眷,听见这话也不由得议论纷纷。这件事对大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只需要出些钱财、人力,再许诺一个高车王的虚名,便可以换来北疆的安宁。始平王说得轻描淡写,可高车人民风荒蛮、好勇斗狠,能让高车首领应下此事,必定大费周折。
拓跋宏高举起手中金杯,仰头喝下:“朕准了!勰弟立下如此大功,朕该好好跟你喝一杯才是。”他又转头对阿依说:“你就当朕也是你的兄长,当这里是你另一个家,要住皇宫或是始平王府都随你,在这里好好玩上一圈。等你兄长来平城受封时,你再跟他一道回去。”
阿依原本就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又见平城皇宫修建得美轮美奂,当下就喜笑颜开地答应了:“我只要跟始平王爷在一处。”
话音未落,就听到殿门口一声响动,李弄玉大概是转身要走,却不知怎么撞在了门口的铜鹤上,整个人都跌倒在地。这一下撞得力气极大,铜鹤嗡嗡作响,好半天才止住。有宫女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手捂住撞疼了的半边腰际,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女眷们都悄悄看着始平王,看他会如何反应,可始平王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安然用银筷夹着自己面前的菜。只有坐得离他极近的人,才能看见他一直在夹一块并不能吃的姜块,夹了五六次才夹牢,放进嘴里若无其事地咽了下去。
宴席散时,拓跋宏挽留始平王和阿依在宫中先留宿一晚,又替冯妙拢好衣领,近乎恳求似的柔声说:“夜里风凉,跟朕一起乘肩辇先去崇光宫吧,明早朕再叫人送你回去。”
冯妙累了一晚,只想休息,点头答应了,回身悄悄叫忍冬去漪兰殿看看李弄玉。
在崇光宫等到丑时,始平王拓跋勰才匆匆赶来,向拓跋宏告罪:“阿依第一次见着这样的皇宫,看什么都新鲜,一直闹到刚才才肯睡觉。”
拓跋宏坐在紫檀木案后,冯妙就躺在他身边的小榻上,半睡半醒。
始平王轻咳一声:“皇兄不要小瞧了阿依,高车族人还保留着不少母系风俗,阿依跟她的兄弟一样,可以分到牛羊马匹,也可以参与决断族中大事。只不过她现在年纪小,兴趣又不在这上头,才一直由着兄长安排。”
“朕自然明白你的苦心,有阿依在平城做人质,就不怕她的兄长反复不定。可是勰弟,”拓跋宏深深地叹气,“朕真有些宁愿你从没去过高车。你在外流离了半年,如今回到平城,都已经物是人非,心里多少也会后悔吧?”
“刚到高车时,我日日夜夜都想着早些回来,既担心弄玉也担心皇兄,每时每刻都像放在火上的鱼虾一般。”始平王拓跋勰微皱着眉,像是深陷到不堪回首的记忆里去,“高车首领有意拉拢我,在我的汤药里加了能让手足无力的药剂,让我不能逃走。我无意间撞破了他与柔然使者见面,又被他发现了我身上的螭吻玉佩,识破了我的身份,这才对我下了狠手。”
拓跋宏犹豫再三,还是讲出了发生在李弄玉身上的事,因为心中有愧,那些事情便都草草一句话带过。当听见李弄玉已经成了皇兄的才人时,始平王眸色一暗,苦笑着说:“臣弟倒是宁愿躺进棺木里去,听她在灵前饮酒高歌。”
他起身缓缓地走了两步,即使走得很慢,仍旧能够看出一条腿有些跛:“高车王用了很多方法折磨我,甚至一根根敲断了我的脚趾骨。我那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只想着绝对不能丢了大魏的脸面,不肯向他求饶。现在我人虽然回来了,身躯却已经残缺不堪。弄玉是个烈性的人,我宁愿永远也不要叫她看见,我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即使她仍肯嫁我,我也不愿娶她了。”
拓跋宏把手压在他肩上,许久才叹息了一声。
阿依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拓跋宏又有意留她多住,叫宫中女眷轮流陪着她游玩。王琬在扶摇阁宫宴上花了心思准备,得了太皇太后几句夸奖,在这上头越发上心,把从前爱玩的闺阁游戏,变着花样地拿出来,叫人陪阿依玩儿。
始平王拓跋勰有时也在,遇上投壶、射覆这样的游戏,他也会玩上几把。阿依的技术不佳,总是输,拓跋勰就跟她凑成一伙儿,帮她赢回来。
他略一扬手,五支箭杆就齐刷刷地落进五支铜壶耳中,阿依看得双眼放光,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王琬故意逗着她说话,问道:“始平王殿下在我们大魏,可是不少女子爱慕的好男儿,不知道你们高车的好男儿,是什么样的?”
阿依稍稍低下头,却大方直率地说:“我们高车女子,喜欢有勇有谋的好男儿。始平王曾经孤身一人进山,猎回了山中的狼王,在高车,他也算得上是好男儿。”
她才刚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悠长的、带着长年醉意不醒的话语声传来:“我要是你,才不会费心挑选什么好男儿,随便找个猎户,今晚不思明日愁,反倒能过得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