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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住处,冯妙让素问帮她准备了几件衣衫,她记得阿娘从前的样子,刻意在衣衫上模仿阿娘年轻时的装束。她也记得,冯清说过不只一次,阿娘当年是带着女儿和身孕一起进入昌黎王府的。也许是天意要她如此,她现在的情形,刚好可以模仿出阿娘离开“萧云乔”时的样子。
等到萧鸾再召她去说话时,冯妙便故意说起,自己会制一种安眠宁神的香料,下次来时,可以带一些来给西昌侯试试。
香料也是请素问帮忙制的,温和无害,只是会使人困意上涌、昏昏欲睡。她梳着跟阿娘相似的发髻、带着香料进入西昌侯在宫中的住处时,萧鸾眼前忽地一亮,目光一路追着她在坐榻上落座。
冯妙当着西昌侯的面点燃了香料,小香炉里散发出袅袅的青烟。萧鸾这天显得特别沉默,提着笔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神定在纸上某一处,许久都不曾移动。冯妙自己提早喝了提神醒脑的茶,此时倒不觉得困倦。
估计着香料的效用已经发散出来,她借口胸闷,走到外殿透透气。趁着这个机会,她脱去外面的罩衣,露出内里预先准备好的衣衫。略等了片刻,她便轻轻地移步,返回内殿,并不走回坐榻上,只是在门口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萧鸾觉察到有人走过来,抬起头去看。昏暗的灯光下,冯妙不知道自己究竟与阿娘能有多么像,可她分明看见西昌侯的眼睛牢牢地盯在自己身上,再也移动不开分毫。他缓缓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声:“阿常!”
冯妙的心陡然重重跌入谷底,这几乎已经足够印证她的猜测,她现在只想知道原因,当年的“萧云乔”为什么要跟阿娘分开。
“阿常,你……回来了?你不再怪我了吧?”萧鸾几步走上前,双手抓住冯妙的肩,香料的作用让他有些神智迷离,就像人困到极致时那样,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平常不愿去想的事情。
“阿常,并不是我要杀你的,我也是身不由己。我一无所有,可我不甘心,我只能靠军功一步步爬上去,出人头地。”萧鸾的手越抓越紧,好像怕稍稍一松,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了一样,“再说,有人告诉了我你们母女身上刺着的木槿花的来历,我便以为,你是个别有用心的狠毒妇人。”
冯妙稍稍转过头去,不与西昌侯对视。大约是因为香料的作用,再加上情绪激动,萧鸾的话说得有些混乱,但这已经足够让冯妙了解当年的大致情形了。
“阿常,你原谅我吧,我在莺歌苑里第一次见着你,就真心喜欢你。”萧鸾的语声带上了几分愧意和柔情,“那时我刚刚追随父亲攻破了江州的叛军,可庆功宴上,那些部将只会去恭维父亲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亲生儿子,却没有人看我一眼。那时候云乔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就因为他是我养父的嫡长孙,随口吟了首诗,便被人称赞做神童,父亲还亲自给他取了这个表字。我气不过,一个人躲出来喝闷酒,却没想到遇上了你,温柔体贴,把我当成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来敬爱……”
他当年鬼使神差地用了假名与阿常相识,便是因为心中那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隐秘念头,如果他是齐高帝的亲生儿子,不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养子,他是不是早就可以封王,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只是区区的西昌侯?他嫉妒,他怨,他恨,他羡慕文惠太子云乔的贤名来得太容易,仿佛用了云乔的名字,就可以拥有云乔与生俱来的一切:高贵的身份,臣僚的追捧。只是他没料到,因为这一个假名,让阿常找了他十几年,都没有结果。
“阿常,阿常,你回来吧,我夜夜都梦见你,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很快整个大齐天下都是我的,可我唯独失去了你。”萧鸾张开双臂,把冯妙抱在怀中,“我找了那么多女人,有的人眼睛像你,有的人嘴巴像你,有的人只是说话的声音像你,可她们全都代替不了你,不会像你一样,在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敬我爱我。”
冯妙没料到,自己探究得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老套的故事。困顿时结识的女子,情意最真,可男子总是不懂得珍惜,因为那情意来得太容易,容易到不需要他付出任何东西去交换。被找寻了许久的亲生父亲抱在怀中,冯妙却越发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牙齿抑制不住地打战。
“阿常,你一定在找我,我知道你不会怨恨我的,你从来就不会怨恨任何人。”萧鸾仍旧在喃喃自语,“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像你还是像我……”
窗外一声闷雷炸响,风猛地卷进来,把原本半掩着的窗扇一下子推开,屋内四支白蜡的光亮,也跟着晃了一晃。大雨倾盆而下,冲散了闷热凝滞的空气。涌进屋内的清凉雨气,惊醒了萧鸾的迷梦一般的回忆,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忽然一把掐住了冯妙的脖子:“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企图?”
冯妙被他推得倒退几步,后背直抵在墙壁上。萧鸾的手劲极大,掐得她眼前金星乱舞。冯妙只怕他暴怒之下伤了自己的孩子,抬手护住肚子,一字一字地说:“中平为好,上上为妙,我单名一个‘妙’字。”
震惊击碎了他眼中原本的戒备狐疑,萧鸾慢慢松开手,盯着她的脸说道:“没错,你出生的前一天,我还陪着她出门上香,测得了那道签文。阿常说要用‘好’字,这个‘妙’字,还是我亲自选定的。”
冯妙已经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三岁以前的事情,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有那个梦境似的片段,时不时在她脑海中回现。眼前这个暴戾的男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就是阿娘一直在寻找的人。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你长得这么像她,连说话、皱眉时的样子,都一模一样,怎么会不是她的女儿?”萧鸾顿一顿,忽然问道:“你……还有一个弟弟,还是妹妹?”他的语气间带上了几分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冯妙抚摸着刚刚被他掐疼的脖子,刚要开口说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让她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说辞:“我是阿娘的独女,没有弟妹。”多年未见,他却连阿娘现在好不好也没有问一句,只关心阿娘有没有替他留下子嗣。如果被他知道还有夙弟在这世上,他必定会千方百计带回自己身边,这样的父亲,夙弟不认也罢。
他爱的根本不是阿娘,只是那种被人敬、被人爱的感觉。
“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找你来说话,在宫里想吃什么、用什么,就跟那些太监们说,让他们找来给你。”萧鸾揉着额头,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桌案前。
冯妙退出去时,才觉察自己的背上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这方法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不灵了,做得太过反倒会弄巧成拙惹他怀疑。可她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没有解开,为什么阿娘会进了昌黎王府?为什么西昌侯会说,他不是故意要杀阿娘?阿娘离开昌黎王府之后去了哪里?她们母女身上的木槿花刺青,又究竟代表着什么?
就在同一个月里,北魏皇帝在平城祭告先祖,亲自率领大军南征。大魏皇族本就重武,历代皇帝都曾经御驾亲征过,并且战绩不俗。可拓跋宏心里却另有打算,这次御驾亲征,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他不会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要借助这一次的大军南下,表明大魏逐鹿中原的雄心,也确立他在宗室臣子眼中杀伐决断的王者地位。
大军起程前夜,始平王拓跋勰正在宫中最后一次检查路线安排,在他做皇子时住过的宫殿门口,他正小心地擦洗着自己的马。母妃留给他的马,已经葬身在白登山的山崖下,这一匹马,是皇兄亲自给他挑选的。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拉弓,都是皇兄教他的。
他正用手指梳理着顺滑的马鬃,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走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屏息凝神,把剑握在手里,默默数着那人的步子。南征已经箭在弦上,他整个人都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不敢有丝毫片刻的松懈。
那脚步声到身后三步远时,始平王拓跋勰骤然拔剑出鞘,直抵在来人的咽喉上。可当始平王看清那人的脸时,面上的表情却明显僵住了。
“怎么是你?”他收回手里的剑,拖着那条跛腿,艰难地向前移动了一步,一边说话,一边就要跪倒下去,“臣弟拜见李才人,望才人娘娘安好。”
李弄玉穿着一身小丫鬟的装扮,瞪着双眼看着他。两个总角小髻,衬得她有几分孩子气,不知道是因为走得急了,还是受了刚才那一剑的惊吓,她的脸色红得像秋天里熟到最透的果子,鼻尖上凝了一层细细的汗,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