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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宏从背后揽住冯妙,温暖宽厚的手掌,把她两只小巧的手握住,声音却带了几分沉郁顿挫:“大概是因为,太子快要成年了。”
冯妙默不作声地倚在他胸前,两人仍旧像当年密室暗道里那两个无所依傍的孩子一样,蜷缩在偏殿一角。偌大的澄阳宫,只有在这一角里,他们才完全属于彼此。
元宏没有再说什么,冯妙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太皇太后把毒药预先用在元宏身上,却把诱发毒性的药引一直留到今天,到太子快成年时,才让元宏身上的毒性发作出来。
“太子秉性还是好的,只是不大好学汉文而已,不会做出那种忤逆君父的事来的。”冯妙低声说,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见到林琅留下的儿子与元宏刀兵相向,父子相残,总归是一件惨烈决绝的事。
元宏的手臂猛地收紧:“妙儿,你大概不知道,太子……并不是朕的儿子。”
“怎么会……”冯妙在他怀中仰起脸,才刚说了几个字,陈年旧事留下的记忆碎片,就全都连在一起。她知道,元宏说的都是真的,她不仅记起了林琅在碧波池边想要自尽,还记起了林琅生下元恂后,那种在绝望中透出一点零星希望的眼神。更重要的是,她猛地想起,元恂曾经被她抱到华音殿照料过几天,宫女给他洗澡时,她看见过元恂的小脚趾上,趾甲是分成两片的,跟她无意间看到的北海王的脚一模一样。
“朕没能护住林琅,元详……玷污了她,”这么多年过去,元宏提起林琅,仍旧觉得心头像被钝刀割过一样疼痛,“可她却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跟她当年猜想的一点不差,在方山灵泉行宫那次,太皇太后果然用这孩子来威胁朕……当年林琅的药,也是被太皇太后安排的人动了手脚,太皇太后那时并不知道这孩子不是朕亲生,料想如果林琅在生育时死去,朕必定会加倍疼爱这孩子,日后威胁起来,效果才会更好。”
冯妙听着他口中吐出的话,完全没料到当年一个小小孩童身上,竟然藏着这么多秘密。而最令她震惊的,是林琅所做的牺牲。需要多少勇气,才能跟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又需要多少勇气,才能从爱到极致的人身边离去?她只做到了前者,林琅却做到了后者。
“那么……”冯妙扯住元宏的衣袖,“如果这些都是太皇太后布置的一部分,现在一定已经有人把身世的秘密告诉太子了。太子……太子……”
“太子会起兵叛乱。”元宏沉声接出了她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可是朕现在不知何时会突然发病,更要紧的是,朕不知道诱发这病症的药引究竟在哪里,如果洛阳城中有人跟元恂里应外合,很容易就能制造出朕突然病故的假象。”
最初的震惊慌乱过去,冯妙很快定下神来,她沉吟着对元宏说:“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高照容安排了送如意形状寿果的那几位亲王,都是支持太子、反对新政的。”她对着元宏微微笑道:“我来之前,已经安排灵枢过去,把那些装寿果的盒子全都打翻了。只有我一个人记下了所有的寿果名单,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元宏伸臂圈住她,等着她说下去。冯妙接连说出几个名字,有的会让元宏会意地一笑,有的却让他颇有些意外。
“朕没想到,高照容不声不响,却暗中联络了这么多人,先鼓动太子杀了朕,再想个办法解决了太子,她便可以扶持恪儿登基,自己像太皇太后一样垂帘临朝。”元宏冷笑着说,“太子要是没能成事,她可以置身事外,太子要是果真成了事,事后也绝对斗不过他这个高母妃。”
冯妙微微摇头:“皇上说的没错,不过论起女人的心思,皇上就未必那么精通了。再强悍的女人,一生所为的,无非就是爱人或是子女罢了,可高照容却好像完全不是为了这些。与其说她爱恪儿,想把恪儿推上皇位,倒不如说她只是想看一场江山易主的戏码,她那种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让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
元宏想起高照容自毁容颜的情形,便不由得皱紧了眉,这次竟然仍旧没能杀她……他想起高照容最后所说的话,忽地紧张起来,坐起身抱紧了冯妙:“妙儿,朕没有跟她……朕没有……”
他抱得又急又紧,冯妙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元宏这才想起她的喘症一直没有全好,双臂略松开一点,却仍旧不肯放开手。冯妙止住咳嗽,抬手压在他的唇上:“皇上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在那么多聚少离多的日子之后,她只愿相信,不愿再怀疑。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浅,最终成了羊脂美玉一般的白色,日光照进澄阳宫内,给两个人的五官眉眼都笼上一层迷蒙的光晕。元宏在她嘴唇上轻咬,站起身准备更换衣装,再过一会儿,他就该去太极殿跟群臣议事了。
冯妙帮他一件件穿好衣裳,又要俯下身子去帮他整理衣角。元宏一把拉住她,不让她跪下去,拿过十二旒帝王朝天冠放在她手中:“替朕戴冠。”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去,让冯妙能轻松地触摸到他的头顶。冯妙心中会意,将那顶象征帝王权柄的朝天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他头上。
离得如此之近时,那些垂下的旒珠就不能完全遮挡住元宏的五官表情,透过珠子之间的缝隙,冯妙能清楚地看见他坚毅明亮的双眼,还有那双眼中映照出的小小的自己。
他是帝王,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只在她面前除外。
元宏乘帝辇离去后,冯妙才传来软轿返回华音殿,原本想要休息,却因为想起这一晚发生的事而睡不着。她索性坐起来,叫素问过来说话。
闲聊几句过后,冯妙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能让毒药在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才发作的方法?”
“那可多了,”素问支着腮边回想边说,“可以把毒药加在饮食里,每一次吃都不会致命,天长日久地积累下来,便会造成生病的假象。”
“还有很多药,原本没有毒性,需要跟其他的东西配合,才能产生毒性。只要先给人服用一种药,过些时候再服用另一种药就好了。”素问有些狐疑地问,“莫非娘娘想用这个方法毒死高贵嫔?奴婢劝您还是别想了,这世上能致人死命的剧毒草药只有那么几种,而且大多气味怪异,但凡学过些医理的人,都辨认得出。高贵嫔并不是丹杨王府那个痴傻世子,不会轻易就范的。”
冯妙沉思着不说话,她知道高照容也通晓药理,如果能那么轻易就毒死她,元宏早就动手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有藏蓝色的衣袍一闪而过,素问起身到门口去看,见是太极殿平日当差的小太监,正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冯妙刚住进洛阳皇宫的华音殿时,这小太监也替元宏来传过几次话,人很伶俐又会说话。
素问笑道:“娘娘正醒着,有什么话就进来正经禀告,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小太监这才笑嘻嘻地进来,跪在地上向冯妙磕头:“皇上叫小的千万不要吵了娘娘休息,等娘娘醒过来,再跟娘娘禀奏。只是这事情来得突然,皇上怕娘娘先从别处听了来,所以叫小的到华音殿门口来等着。”
冯妙正觉得奇怪,不知道什么事情值得如此着急,那小太监又接着说:“今天议事时,南朝派人送来国书,要将一位嫡出的公主送来,两国永结秦晋之好。皇上说,娘娘善妒,所以先叫小的来告诉一声,皇上还没应允呢,免得娘娘多心。”
原本是件烦心事,可被这小太监手舞足蹈地一说,却透着几分滑稽好笑。冯妙忍不住轻叱:“本宫哪有皇上说的那么小气……”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在南朝那段日子,并没听说萧鸾的正夫人有女儿,这会儿从哪里来的嫡出公主?更何况,两边的战事打了这么多年,南朝怎么会突然想到送公主过来示好?
可这些话她并不能说,上次南朝使节当众所说的话,已经叫人开始怀疑她的身世,是元宏用她一直在青岩寺修行堵住了悠悠众口,又严令不准私下议论,这才算勉强压了下去。如果她这时质疑南朝嫡出公主的身份,便是自己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中。
冯妙对着小太监问道:“南朝公主已经到洛阳了么?”
“还没有,”小太监早有准备,回答得清楚明白,“送亲的信使先乘快马过来报信,南朝公主的车驾还有些日子才能到达。”
冯妙沉思片刻又问:“那大臣们是什么意见?”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这时才露出几分担忧神色,恭恭敬敬地答道:“亲王们和汉臣们头一回意见统一,说今年收获秋粮的时间还没到,洛阳是新都,又没有多少存粮,如果此时发生战事,恐怕粮草供应不足。正好此时中宫空缺,不如先向南朝表示些诚意,等收过秋粮后再做打算。”
冯妙心中一沉,大臣们所说的“诚意”,自然就是将南朝公主迎为中宫。她并非多么在意中宫之位,只不过,她隐隐觉得这位从天而降的南朝公主,透着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