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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权把信收在怀中,掀起衣袍俯身跪倒,向王玄之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多谢公子教诲。”
王玄之注视着他走远,才把玉骨折扇合拢,放进衣袖中。时间紧迫,来不及送信给元宏,只能自作主张,即使明知会触犯天子的逆鳞,他也只能选择这样做。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看着那些宗室亲王逼死冯妙。
嵩山竹林内,元宏正与远道而来的天竺僧人对弈。他落下一子,原本被压在一角的黑子,登时如猛龙出江一般,一扫方才的颓败势态,将白子死死扼住。元宏朗声大笑,伸手在棋盘上拨了一把,黑子白子立刻混杂在一起。
正在此时,李冲带着一名女子走上山来,向元宏略一拱手,正要叩拜下去。元宏从石墩上站起,快步上前拦住了李冲的动作:“李大人,这里是佛门胜地,应该心无旁骛,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
李冲转头看向身边带着竹笠的女子,开口说道:“经过这几天施针,皇上胸闷、头疼的病症已经好得多了,是不是过几天……”李冲心里清楚,被竹笠上垂下的面纱遮住五官的女子,便是元宏的生母李元柔。这个唯一的儿子,一出生便被抱走了,接到李冲传信说元宏生了病,半生经过风浪无数的李夫人急得整夜无法入睡,可真见了元宏的面,又不得不作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如果这病治好了,元宏便要返回洛阳皇宫去了,李夫人不知何时才能再跟他见上一面。
“针刺穴位,只能暂时缓解病症,并不能去根。”李夫人缓缓开口,隐藏在面纱背后的眼睛,久久地凝在元宏身上。他说话时的神态,分明就是先帝的翻版,李夫人看着他时,就好像又看到了深宫中那些或静寂或激荡的日子。
元宏转过头来,认真地听她说话。因为幼年时的经历,他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但他却无端地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人。
李夫人平静地说下去,把满腔眷恋都掩盖在毫无波澜的语调中:“我有一个办法,能帮皇上找到真正的病因,只不过……会有些痛苦,时间也会长一些。”
“朕不会惧怕痛苦,”元宏客气却坚定地说,“但是朕必须清楚地知道,夫人想用什么办法来找到病因,因为朕不习惯依赖别人来做重要的决定。”
藏在袖中的手抖了一下,李夫人的眼中险些就要涌出温热的泪来,元宏的脾性,像先皇的热烈,却比先皇更坚韧,也像她的执着,却比她更通透。李夫人握紧手掌,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任何异样:“我的丈夫曾经因为不小心,也中过类似的毒。他过世后,这些年我一直在查找医书,想要阅遍天下所有类似的毒药。如果有一天,我心里珍重的人面临相似的情况,我便可以救他们。”
元宏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天下立志从医的人,有很多都是从想要挽救亲人、爱人开始的。心里一个小小的愿望,最后能够成为一生的理想。
“可以引发胸闷头疼的毒药很多,但是能够潜伏多年才被另外一种药引引发的却不多,”李夫人接着说下去,“我已经带来了十几种药引,只要一种一种试过去,看看哪种会诱发皇上的病症,就可以大概推测出皇上中的是哪种毒,再对症下药,就容易多了。只不过这些药引,有的本身也有毒性,不会致命,但可能会让皇上呕吐、腹痛、高烧,皇上需要忍过这些煎熬,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能……”
“可以,”元宏点头,“朕不能等死,就按夫人说的方法做。”
李夫人欣慰地点头,告辞离去,药引的顺序要仔细考虑,用量也要小心控制,在真正开始以前,她还需要做很多准备。
李冲的目光追着她走进林荫深处,少年时不惜与一个大家庭为敌的浓烈情爱,经过半生沉淀,已经变成了萦绕在心头的一点牵念。她已经有夫有子,他也已经有妻有女,除了相信她的医术之外,李冲也带着几分私心,想让李夫人能像一个母亲那样,与元宏相处几日。
等李夫人走远,李冲才又对元宏说道:“皇上让臣去做的另外一件事,也有进展。臣在平城皇宫中,找到了几样开国皇后留下的遗物。开国皇后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大多都已经焚毁了,臣在甘织宫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幅带着开国皇后印鉴的字,那幅字的一角,便带着木槿花图样,跟皇上画的那幅完全盛开的图,一模一样。”
元宏皱眉沉思,小时候在宫中,他的确常常跑到甘织宫附近去。李冲这么一说,他也猛地想起来,好像是在那里的青砖上,看到过刻印的木槿花图样。
“开国皇后……”元宏喃喃自语,“开国皇后是慕容氏的女儿?”他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李冲严肃地叮嘱:“这件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朕想请你再去一次平城,把开国皇后遗留下的东西全部销毁。”
李冲是汉臣,对开国皇后的旧事并不熟悉,但他见元宏申请严肃,便立刻答应下来,转身向山下走去。
“慕容氏……”元宏神色凝重,如果冯妙是慕容氏的后人,那怀儿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就不奇怪了。可是,如果她真是慕容氏的后人,宗室亲王们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和怀儿?开国皇后离世后,大魏后宫中就再也没有过姓慕容的女人了……
洛阳城内,月上中天。宫门口的侍卫见有人沿着宫道走过来,立刻拦下盘问。那人掀起风帽,取下腰间的镶金玉佩递过去。侍卫看了一眼,脸上立刻浮起谄媚的笑意:“原来是李公公,这么晚还要出宫去替皇上办差啊?”
李得禄冷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话。从平城到洛阳,李得禄一直掌管着慎刑所,已经有三十几年了。他为人严苛酷厉、不苟言笑,多少人想要巴结奉承他,可入得了他的眼的,只有那个老实木讷的徐无权。
宫门隆隆地打开,李得禄沿着青石板小路远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与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
转过两道弯,李得禄便看见一身月白衣袍的男子,站在空寂无人的街角处。
王玄之听见脚步声,立刻转身,却并不急着迎上前来,而是微笑着等待李得禄上前,向他见礼。他的品阶高过李得禄,外官又向来比内官更尊贵些,李得禄在宫中再怎么倨傲,见了王玄之这样的外臣,也不得不规规矩矩地行礼。
见李得禄身子已经弯到一半,王玄之才突然笑着上前,双手托住他的双臂:“李公公不必多礼。”他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管笔,在李得禄面前晃了一下,笔管上用金丝勾画着龙纹,一看便知是御用的物品。
王玄之笑意融融地说明了来意:“李公公,皇上原本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可我却不是这上头的行家,恐怕问不出什么来,所以便向皇上举荐了你。皇上不想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我们快去快回,天亮之前公公还能赶回宫里去。”
李得禄久在宫中,比普通人更警觉些,有些迟疑地问:“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我自然应该照办,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手谕?恕我冒昧多问一句,皇上现在还在嵩山,王大人如何能够这么快地知道皇上的旨意呢?”
王玄之笑得更加和煦:“李公公,皇上的行踪和心意,恐怕不是你该揣摩的。李公公要是有心,不妨多想想那个被捉住的宫女,为什么能在慎刑所里‘畏罪自尽’?少了这个重要的人证,要是冯昭仪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李公公预备怎么跟皇上说呢?”
一句话便说中了李得禄的心病,春桐死在慎刑所中,的确是他的失职,或许皇上是在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或许……皇上是在考验他是否足够忠心。“王大人,不过闲聊几句,何必认真呢,”李得禄硬扯出一个万分勉强的笑来,“请带路就是。”
王玄之了然地一笑,只说了一个字“请”,便沿着一条小路往南朝公主居住的驿馆走去。皇上远在嵩山,自然来不及送回什么旨意。宫中御用的玉管笔,原本就是从他的商铺里采买的,接到灵枢送来的消息,他只来得及派人去找了一支完全一样的玉管笔来,借此骗过李得禄。
李得禄是个天生的酷吏,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人生不如死,也有一百种方法能撬开任何人的嘴。王玄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利用李得禄的专长,赶在别人对冯妙下手以前,从南朝送亲的队伍里,先问出些东西来。
华音殿内,冯妙被看守在正殿之中,皱眉想着眼前的情形。没有证据、没有帮手,她又哪里也不能去。元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也不知道,那些对她满怀敌意的老臣,还能忍耐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