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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天子猜忌不是危言耸听。
李家与世家的关系牵扯太深了,这也是李钦载穿越这些日子以来,从家中慢慢听到的。
从高祖年间开始,关陇集团和山东士族一直都是世人心目中的高贵家族。
至于后来,随着李世民崛起,辅佐李世民的名将如李靖,尉迟恭,程咬金,李勣等,这些都算是当世新兴贵族。
说是“新兴贵族”,可这些贵族骨子里都以娶世家女为荣,一个个争先恐后与那些古老世家联姻。
七宗五姓各个家族的女儿都不够用,世家里的夫妻必须加班加点造人才能满足市场需要。
李勣府上,从李勣本人到下面的儿孙,原配夫人大多都是七宗五姓之女。
有了联姻,自然也有别的来往,朝堂上议政时互相给个面子,府里要挣钱,互相搞个联合商队,互相入个股等等。
牵扯越来越深,利益融合也越来越深。
这些看在当今天子眼里,他会是什么感受?尤其是李治和他那位姓武的皇后。
李钦载别的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世历史书上明明白白写过,李治和武则天终其一生都在拼命打压削弱世家势力,而且颇有成效。
对李钦载来说,李家如今与世家的关系,就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当年李治废王立武之时,李勣说过一句话,“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这句话说得很妙,也令李治龙颜大悦,同时这句话也得罪了一些世家,毕竟李治要废黜的王皇后正是出身太原王氏。
对世家来说,李勣的这句话是鼓励李治废后,是公然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
可是,这些仍然不够,至少李钦载认为不够。
将来李治和武后一榔头砸下来,本来只想砸世家的,然而李家与世家利益相连,很难说这一榔头会不会顺便把李家砸个晕头转向。
如此高调对郑家出手,李钦载便是存了这个心思。
既然要得罪,那就敲锣打鼓让大家都知道,否则不是白得罪了?
今夜郑俸夸父追日事件,就是李钦载代表李家高调与郑家结仇的一种表态。
这个表态,是表给李治和武后看的。
天家夫妻档虽深居宫闱,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一定会看到。
李勣坐在书房内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深邃,李钦载说话时偶尔与他的眼睛直视,却始终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深意。
李钦载不由苦笑。
活了两辈子,也不见得比古人聪明。除了那些多出来的学识,论谋算论处世论阅历,自己仍然败得一塌糊涂。
还是做个平凡人吧,挺好的,卧看云卷云舒,偷浮生半日闲,一日闲,一年闲,一辈子都闲,临终闭眼前坏笑着说,我存了一千万,就藏在……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让那些不孝子孙找断腿,爽滴很。
“郑家之事到此为止,你不必再插手了。”李勣沉吟许久后断然道。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是。”
李勣认真看着他,虽然不知孙儿对朝局大势的理解为何如此清醒睿智,但李勣不想追问原因。
他只知道孙儿与以前不同了,这种变化是好事,这就够了。
“郑俸父子确实应该付出代价,李家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谋害的,但你的法子太狠,争了这一回合之胜,却还是埋了隐患,”
“你已设局让郑俸出了大丑,也打断了他的双腿,此仇可休矣,做人不可赶尽杀绝,仍需给人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便是人情世故。”
李钦载心中微动,若有所悟。
“多谢爷爷提点,孙儿明白了,以后做人做事,孙儿会拿捏好分寸。”
李勣笑道:“老夫的乖孙儿痛改前非后,倒是顺眼了许多。”
李钦载乖巧地道:“孙儿努努力,争取让爷爷越看越顺眼,顺眼到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李勣一滞,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低声叹道:“脸皮也越来越厚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道诚不欺我。”
李钦载对李勣的评价毫无波澜,什么脸皮厚,这是自信好不好。
“既然你已不是昔日著名的长安混账,老夫倒想问问,尔之志向若何?”
李钦载脱口道:“孙儿想当个废物。”
李勣呆住,书房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勣浑浊的老眼赫然睁大,眼中杀意森森,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老夫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感受到爷爷凌厉的杀气,李钦载立马改口:“孙儿想做个淡泊名利之隐士,此生寄情于山水,游戏于红尘,心怀感激地享受先帝和爷爷等诸位功臣浴血奋战打下的朗朗太平!”
李勣老怀大慰,这话听着带劲!
然而咂摸咂摸嘴,李勣又觉得不对。
这特么不还是想做个废物么?
顺手抄起手边一卷兵法竹简,朝李钦载脸上扔去。
李钦载眼疾身快,他没有大意,他闪过去了。
指了指门外,李勣冷哼道:“滚!”
李钦载麻溜地准备滚。
人老了难免有点矫情,说实话又不爱听,不管别人怎么想,李钦载确实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出身权贵,不愁吃穿,家庭父慈子孝,在外恶贯满盈,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当废物的绝佳环境。
什么开疆扩土,什么彪炳千秋,他没兴趣。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足够。
如今的大唐正迈入盛世,有他没他都行,他也没伟大到非要上蹿下跳刷个存在感,来改变历史进程。
说来还是前世当社畜的习惯,公司如何发展壮大与他无关,反正没见老板多发奖金,他只关心这个月的全勤和加班费。
李钦载笑嘻嘻地告退离开书房时,李勣忽然叫住了他。
“三年前老夫做主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清河崔氏青州一支,不过定亲后没多久,女方母亲病逝,闺女在家守孝三年,亲事也就耽误了下来,算算日子,三年差不多快过去了,也该到完婚的时候了。”
李钦载呆滞。
刚刚满怀激昂说什么李家与世家的关系,说什么要与世家保持距离。
结果转脸就给自己来了个世家联姻?
李钦载的眼睛眯了起来,老狐狸存心打脸?
见李钦载呆滞的表情,李勣笑了:“去吧,尔观朝局虽有见地,不过还是略有不足,天家和世家不管是当今还是数十年后,都不会是敌对关系,而是共存与制衡,时日久了,你便能看清楚了。”
李钦载木然走出书房。
突如其来多了个婆娘,消息太惊人了,李钦载需要消化一下。
看着李钦载走出书房,李勣满眼笑意。
身后的屏风身影一闪,李勣的次子李思文走到李勣面前,刚才祖孙对话时,李思文便一直藏在屏风后。
李勣淡淡地道:“思文,刚刚都听清楚了?”
李思文垂头道:“是,父亲大人,都听清楚了。”
李勣笑道:“在你眼里,他还是那个整日胡作非为闯祸的浪荡纨绔吗?”
李思文面无表情:“或有少许变化,孩儿以为本性未变,仍是那混账性子。”
李勣叹道:“你对他太过严厉,自然偏见颇深。从他造出神臂弓,再到对郑家的连环算计,以及刚才他对天家与世家的见地,都足以说明钦载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此子内秀,却腹藏经世之才,以往种种行径,老夫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为之,以为韬光养晦,若非这次惹了大祸,他的这身本事怕是不肯轻易展露。”
“你若仍对他有偏见,不妨静下心再看看,老夫倒是觉得,假以时日,此子或许是我李家之千里驹,你纵不愿当这伯乐,亦不该鞭笞凌虐,消磨了他的心性,误了他的前程。”
李思文惊讶道:“父亲对此子寄望如此高?”
李勣捋须缓缓道:“在老夫眼里,李家长孙敬业不如他,余者敬猷,敬真等,亦皆不如他。钦载此子,腹有沟壑,注定不凡。”
…………
走出书房,李钦载神情呆滞,像条死鱼。
进去时还是快乐单身狗,出来时已是有妇之夫,跟谁说理去?
刚穿越过来时,李钦载还在想着美好的封建主义包办婚姻为何没轮到自己。
不过那只是一时的恶趣味念头,像渣男的每一句“我爱你”一样有口无心。
然而当知道李勣真的为他安排了一桩亲事,李钦载又不乐意了。
先相识,再恋爱,最后结婚,这才是一段正常婚姻该有的步骤呀。
你把前面的步骤省略了,婚姻岂不是跟开盲盒一样,万一运气不好,开出个麻脸斜眼嘴臭脾气又剽悍的婆娘,这辈子如何过下去?
再说,娶的还是个世家女,从出身就能隐隐感觉到,怕是一身的娇贵毛病,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夫妻吵个架都要面对来自大唐世家门阀的死亡凝视……
趁着还没正式成亲,如果能退婚……
李钦载心念一闪,转身便朝李勣书房跑去。
这次连敲门的规矩都省了,猛地把门推开,李钦载大声道:“爷爷,能退婚吗?”
说完李钦载这才看清,自己的亲爹李思文也坐在书房内。
明明自己刚刚离开书房,亲爹从哪里冒出来的?好诡异……
现在书房内三世同堂,哄堂大孝。
来不及思考,因为李钦载已察觉到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僵冷下来。
“你说什么?”李勣与李思文父子异口同声,连表情都是统一的肃杀。
李钦载呆怔半晌,小心地道:“万一清河崔氏之女是个麻子,或是一脸美人痣,或是青春痘什么的……”
“孽子!尔待如何!”每次看到李钦载,李思文的脾气总是忍不住暴躁,天生的冤家。
爷爷亲爹混合双打,怕是自己扛不住,尤其爷爷还是当世名将……
李钦载决定认怂,不丢人,以后自己有了儿子,在绝对的武力镇压下,儿子也会向自己认怂,优良传统世世代代传下去。
“面膜!孩儿想说的是面膜!”李钦载情急生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面膜能治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