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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道:“母后记得倒清楚。去年熙平皇姐往国库捐了银子,倒带动了文武百官纷纷倾囊纾解百姓之困。不然朕就真的得动军需上的银子了。”
长公主一改玩笑戏谑的口气,露出谦卑谨慎的笑容:“臣妾身为皇女,平日受百姓供养,百姓有难,臣妾怎忍袖手旁观、不予援助?”说罢又露出惋惜的神色,只看着史易珠道,“只可惜史大人是个女儿家,若是男儿,倒可在朝堂上襄助陛下计税赀、量出入,说不定国库从此充盈了。”
太后笑看史易珠道:“史女巡若果有这样的才能,不若就协助皇后打理后宫。如此从本宫到皇帝,都能托赖史女巡存些私房钱了。”众人大笑。
正说着,忽听人报升平长公主来了。升平穿一件朱红色锦绣瑞字纹长衣,光华灿烂更甚皇后。她飘然而入,盈盈一笑道:“儿臣来迟了,母后恕罪。”说罢不过略向帝后行礼,便立刻坐在太后身边。
皇后笑道:“母后怎舍得责罚升平呢?”
太后亦拉着升平的手看个不住:“你近日在做什么?自从解了禁足,总也不到母后这里来,难道是恼了母后么?”
升平长公主娇笑道:“儿臣怎敢恼母后?端午快到了,儿臣绣了好些祛风辟邪的香囊,正要献给母后、皇兄与皇嫂。还请母后和皇兄看在升平一片孝心,不要嫌弃绣工粗陋,将就着戴吧。”
皇帝笑道:“听说升平很会胡闹,上回因为私自出宫被母后罚了禁足,还足足抄了十遍《老子》。这会儿已懂得练习女红了,可见母后罚得没错。”
皇后道:“皇妹都绣了什么花样?”
升平轻击两掌,沅芷捧着一只银盘走了进来,银盘上盛着十几只各种颜色花样的香囊。升平双手捧起一只嫣红色萱草梅纹的香囊呈给太后。太后细细端详,又惊又喜:“升平的绣工果然大有长进。”
皇帝挑了一只明黄色绣紫云龙的香囊,比着身上那只天青色双龙戏珠的香囊道:“升平的手巧,一看便不是宫中绣女所绣的俗物。”
皇后也拿着一只丁香紫绣姚黄彩凤的香囊道:“果然很巧。”
熙平长公主挑了一只石青色玉兰花纹的香囊,向太后比道:“这手艺足可乱真,不仔细看,还真当是上面长出了玉兰花。”又向升平道,“升平妹妹的手艺这样不凡,以后得闲了,就替本宫绣些衣衫鞋袜的花样,也省得本宫总嫌府里人绣得太无趣。”太后笑而不语,只看着升平。
升平向太后撒娇道:“母后看看皇姐,但凡有个由头,她便要支使人拿足了好处!”又向熙平道,“难道我是皇姐府中针线上的人?怎么就赖上我了?”
说笑间,周贵妃挑了一只石青色绣藤绿云香囊,默然低头赏玩。
熙平笑道:“升平绣多些衣服鞋袜,练好绣嫁衣的本事,将来才好嫁个驸马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升平看了我一眼,红着脸向太后道:“四位女巡还在这里呢,皇姐就胡说,母后不罚她儿臣可不依!”
太后笑道:“你皇姐费心为你谋一位好驸马,母后可不忍罚她。”
升平腻在太后身上,扁嘴道:“母后越来越偏心了!”
【第十三节 幸之祸之】
从济慈宫出来,嘉秬嘱咐平阳公主的乳母好生带公主回去。待平阳公主走远,她默默看我一眼,转身向西去了。我正要让乳母王氏先送高曜回去,转念一想,还是遣红叶先去陪伴嘉秬,自己先送高曜回宫。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我:“朱大人请留步。”原来是熙平长公主的贴身侍婢慧珠从后面赶了上来。她与穆仙惠仙等大宫女一样的装束,只是发间多了几件金玉。她上前行礼,我笑道:“是长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
慧珠行了一礼,微笑道:“长公主殿下命奴婢告诉大人,殿下还有些事要往皇后宫里去,午膳后便去瞧大人。还有,大人快些回宫吧,有好事等着大人呢。”
我一怔:“什么好事?”慧珠笑而不语,转身去了。
我思忖片刻,恍然大悟,定是熙平长公主将母亲带进宫了!这一来我顿时将嘉秬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一路上只嫌高曜与乳母王氏走得太慢,恨不得生一双翅膀飞回去。回到灵修殿,果见母亲已坐在南厢的榻上等我了。我飞奔过去跪在母亲膝下,尚未唤声“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母亲膝头棉麻布裙凛冽的粗纹,与宫中精细衣料的触感迥然不同,然而这粗疏才是我自幼熟识的。母亲忙扶我起身,喜极而泣:“玉机,你瘦了。”说着似乎想起什么,退后两步,向我行礼,“奴婢朱洪氏拜见朱大人,大人万福。”我忙擦了眼泪扶起母亲:“母亲怎可向女儿行礼?快免了。”
母亲道:“进宫前长公主特意嘱咐了,说宫里人多眼杂,礼不可废。”
我扶母亲坐好,在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母亲一面扶我起身,一面细细打量我:“你进了宫,似乎变作另一个人,母亲都不敢认了。”
我含泪道:“进了宫,自然比在家中要穿戴得好些。皇后与两位贵妃赏了女儿很多衣裳首饰,但女儿绝不忘本。”
母亲摇头道:“不,我说的并不是你的穿戴。今天我送长公主入济慈宫,在宫门口直望到你现身,我才来的长宁宫。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总觉得你变了。”
我感慨道:“昔日承欢膝下,总觉有许多日子可以陪伴母亲。如今进了宫,才知道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宝贵的。在母亲面前,如何蠢钝都不要紧,进了宫,自是另一番光景。”
母亲急切道:“你在宫里可是遇到了烦难?”
我淡淡一笑:“宫里人虽不多,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烦难自然是有的,但女儿自有分数,母亲不必忧心。”
母亲点头道:“我知道有些事你不便说,我也不问了。只是你自己要当心,只要能熬到平平安安出宫的那一日便好。”
我嗯了一声,伏在母亲怀中。母亲抚着我的头发,只是拭泪。我柔声道:“母亲如今也是长公主府中最有脸面的管家娘子了,为何不妆扮呢?女儿见慧珠姑姑打扮得很是华贵。”
母亲的声音悠远淡然:“我撇下你生父,自己去过好日子,实是无颜盛饰。”
我抬头道:“母亲念旧自然是好,但也要念及父亲。母亲嫁与父亲十年,也算琴瑟和谐,却还因生父的缘故不忍妆饰,只怕父亲见了心中难过。”
母亲低头看着我:“你说得倒也有理。可是让我像慧珠似的穿红戴绿,我总是不愿。”
我微笑道:“也不必穿红戴绿,日日盛装。只是不要刻意穿得这样简朴就好。母亲貌美,又在盛年,寻常打扮就很美了。”
母亲抱紧我:“就你嘴甜。”
我又问了父亲、玉枢和弟弟朱云,母亲说他们都很好,又道:“自从你走后,玉枢不知怎的,迷上了歌艺。长公主知道了,便请了乐坊的师傅教导,如今已上了好几日课了。”
我笑道:“难道母亲不知,玉枢天生一副好嗓音?她既不爱念书,就学歌艺,也并无不可。”
母亲不免忧愁:“她学习歌艺,难道将来要做个歌姬么?”
我忙道:“姐姐自幼读书明理,又生得一副好容貌,若再有动听的歌喉相辅,于她有益无损,怎是小小的歌姬可以比?母亲多虑了。”
母亲叹道:“我这个做母亲的,总是忧心你们姐弟三个。”
与母亲谈谈说说,不觉已到午膳时分,我这才想起嘉秬还在文澜阁等着,忙遣绿萼去文澜阁说明原因,并向她致歉。
谁知我和母亲的午膳还没摆齐,却见绿萼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她满脸是泪,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膝下道:“姑娘,徐大人……不好了。”芳馨闻声跟了进来,一脸错愕。
我吃了一惊:“你别哭。这是怎么回事?”
绿萼道:“奴婢去文澜阁,文澜阁的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奴婢只当徐大人和红叶都走了,谁知……”说着面露惊惧之色,忽然蹲下身子,抱头哭泣。
我心中一震,一把抓过她的左腕,绿萼顿时仆地。我颤声道:“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不好?!你把话说清楚些!”
绿萼右手撑地,满脸是泪:“奴婢在文澜阁花园的鱼池里,只看见徐大人和她的丫头,还有红叶,都淹死在池中了!文澜阁的执事韩公公出来说,她们是失足落水的。奴婢不敢多看,赶忙回来了。”说罢奋力掣回左手,腕上已多了五道苍白指痕。
母亲吓得脸都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呆了片刻,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原本我与徐大人约定在文澜阁相见,只因母亲来了,我便将此事忘记了。文澜阁环护藏书楼的小池,听说并不深,怎么能淹死人!”
母亲大惊失色:“这么说……难道……”
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谁知脚下一软,顿时坐倒在地。是我害了嘉秬和红叶,还是我侥幸?我不知道。脑中一片混乱,心跳得厉害。我按住心口,大口喘息。小丫头们见状,忙扶我进了寝室,歪在床上。芳馨得到消息,过来看视,又道:“奴婢去请太医。”
我挣扎着起身:“不必了,我歇歇就好了。”
母亲急道:“都这样了怎能不请太医?”
我勉强一笑:“我不过是吓着了,母亲不必忧心。”
芳馨拉着我的手,沉静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见她的脸上虽有惊恐的痕迹,但仍能镇定自持,甚是欣慰。我对母亲道:“母亲先去用膳吧。”母亲的目光扫过芳馨,一言不发地走出寝室。
我略略平定心神,向芳馨道:“姑姑,昔日你为我打听各宫消息,我还责备你,如今看来,是我不对。”
芳馨忙道:“姑娘言重。姑娘当初也是为谨慎起见。”
我点点头道:“姑姑不怪我就好。如今我有件要紧的事情,要劳烦姑姑。”
芳馨道:“姑娘请吩咐。”
我微微冷笑:“今晨我见徐大人不同往日,便与她约定从太后宫里出来,就去文澜阁说话。我一念之差,没有随她同去。”
芳馨倒吸一口冷气:“姑娘是说……那么红叶——”
我截断她的话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猜!文澜阁是后宫藏书之所,何等肃穆,且徐大人满腹心事,连今日在太后面前,都应对失度。难道这会儿她有闲工夫在文澜阁的小池边喂鱼戏水么?!请姑姑务必去打听一下,昨夜思乔宫发生了什么事情,越细致越好。”
芳馨见我神色凝重,不敢耽误,领命去了。
我歇了好一会儿,方慢慢平静下来,但午膳是怎么都吃不下了。此时思乔宫女巡徐嘉秬和长宁宫宫女红叶在文澜阁失足溺毙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六宫,三具尸体都停在金水门边的值房中,只等着验尸官来检验。我心中大恸,红叶欢欢喜喜地来长宁宫服侍我,才不过十几日!她有何过?竟遭此厄!
她分明是代我去死的。
想到这里,我急忙起身就要去金水门。母亲和绿萼齐齐拦着我,绿萼跪下道:“姑娘虽然牵挂徐女巡和红叶,但也要保重自身。何况姑娘还要服侍皇子,万万去不得。”
我双泪长流,哭得气堵声噎。母亲流泪道:“玉机,你万不可太伤心,万事上面做主,定能查出真相。”
我真想放声大哭。忽听门外小内监拍了拍巴掌,说道:“熙平长公主驾到。”
母亲忙扶着我到灵修殿门口迎接,熙平长公主已扶着慧珠的手疾步走了进来。我不由自主跪在她的脚下,伤心得说不出话来。熙平扶起我,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丫头怎么和徐女巡在一起?”说罢扶起我。两个丫头架起我,坐在南厢下首的绣墩上。
熙平长公主身着杏色对凤暗纹锦衣,正午阳光正烈,我微微合起眼睛,泪眼中只见她身上的银线闪出丝丝寒光。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原本是玉机与徐女巡约在文澜阁说话,因为要先送二殿下回来,才先让红叶陪伴徐女巡在文澜阁先行等候。谁知……”我低头,不觉又涕泪横流,“是我害了红叶……”
熙平松了口气道:“那是飞来横祸,你又何必自责?”
我止住哭泣:“殿下,玉机有要事禀告。”
熙平道:“慧珠,你先出去。”我回头看一眼绿萼,绿萼忙扶着母亲随慧珠出去了。
熙平温和道:“前些日子你写信给孤,孤就知道你在宫中时日虽短,却颇有所得。你说罢。”
我垂头道:“前些日子陆贵妃于巳时前在仪元殿书房伴驾,被皇后责罚。原本玉机以为皇后与陆贵妃亲厚,不过略作小惩,谁知皇后命贵妃每日在自己宫门前跪半个时辰,连午膳也不能按时享用。”
熙平闭目倾听,眼皮也不抬一下:“那又如何?”
我扬眸凝视,字字咬得清楚:“玉机听姑姑说,太祖曾命尚太后参政。尚太后在早朝后陪伴太祖在书房中检阅公文。”
熙平笑道:“孤明白了,你是说圣上有意命陆贵妃参政么?即便如此,那也不算什么。贵妃系出名门,饱读诗书,若她肯襄助皇上,是社稷之福。”
我恭谨道:“只怕没有这样简单。”
熙平神情木然,合目看不出悲喜。浸淫多日的念头在我脑中流转,我轻声道:“只有皇后才能与圣上夫妻一体,只有皇后才能替圣上掌管天下。”
熙平阒然睁开双目,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恍惚之间,闪过一丝惊喜,“你是说……”她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良久。对视片刻,终是我垂下眼帘,先避开她的目光。
熙平冷冷道:“你是说,圣上有意废后,要立陆贵妃为后么?”我不答。只听她又叹道:“孤使你进宫,果然没错。实不相瞒,皇后原本并没有打算严惩陆贵妃。让贵妃在宫门口长跪十日的主意,是本宫告诉皇后的。”
我大惊:“殿下……”
熙平深吸一口气,明亮的窗纸衬出她柔和的侧影,仿佛自无名处有无限勇气涌入她双唇之间:“本宫已与皇后约定,将柔桑许配给皇子曜。”
我一怔:“为什么?”
熙平道:“孤自有道理,你不必问。如今柔桑的性命与前途都系于皇子曜的身上,皇子曜若一直都是嫡子,本宫的柔桑才有将来。”
我心念一闪,追问道:“殿下,您是不是早已打定主意,因此才遣玉机入宫服侍二殿下?”
长公主不答我的话,只是微笑道:“你陪伴柔桑多年,柔桑视你为亲姐,难道你不肯为柔桑筹谋打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