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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贵妃忙道:“但凭皇后做主。”
皇后道:“那便请朱女史主持殿选之事。明日本宫便晓谕诸部大臣,各衙官吏,凡家中有女儿年满十二且有意选入宫中的,便写个履历上来,附带习作,令朱大人挑选。依照旧例,选四到八人,在陂泽殿面试。”我忙站起身应了。
皇帝笑道:“从前儿臣只说,选几个女官进宫来,权当陪伴皇子公主们玩耍了,即便无用,也没什么。谁知于女巡与朱女史将两个皇子教导得甚是得体,两位公主也堪称淑女。果然朕的江山贤人辈出,不论男女,俱有分属。”
周贵妃忙凑趣道:“陛下说得这样好,不能不赏。”
皇帝笑道:“那就请皇后代朕赏了吧。”
皇后笑道:“赏功罚过,乃治国之首要。女史朱氏,女巡于氏、苏氏、封氏,夙夜兢兢,侍书有功,赏时新春锦两匹,十二花神金锞一副,以作褒奖。”我连忙跪下谢恩。
从后殿出来,只见邢茜仪正站在廊下倚柱赏雨。玉色绸衫似雨后新碧,缥缈动人。她远远地颔首致意。我亦淡淡一笑。
出了济慈宫,红芯一面撑起纸伞一面沉不住气道:“这邢姑娘也太无礼。见了姑娘竟然不肯过来行礼!”
芳馨俯身为我穿上木屐:“邢姑娘是周贵妃的弟子,自然骄傲些。当年殿试时,还曾用剑指着姑娘呢。”说着嗤的一笑,“好在比剑时败在启姑娘手下,着实给咱们姑娘出了一口恶气。”
我奇道:“当年邢姑娘和启姑娘比剑,明明是平局,姑姑为何说是邢姑娘败了?”
芳馨道:“剑术上谁胜谁负,奴婢看不懂。可是奴婢听说,邢姑娘折断了蝉翼剑,甚是气急败坏,启姑娘折断了白虹剑,却浑不在意。只论这心胸与气度,邢姑娘又怎能与启姑娘相提并论?别说平局,便是启姑娘败了,在奴婢看来,也是胜了。”
我失笑。其实蝉翼剑折断后,邢茜仪淡漠如常,并没有“气急败坏”。想是宫人们都不喜欢她,故此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以至于我身边的人都津津乐道于邢茜仪的失利。“姑姑的解读,甚是有趣。”
回到长宁宫,绿萼迎了上来,一面替我脱去木屐,一面笑道:“姑娘快来看看,今年新进的两个服侍殿下的小宫女都在后面,各个都好看!”
我转头向芳馨道:“旧年说好的,待殿下满了八岁便新进八个小丫头来服侍。这两年国库攒下的钱全拿去打仗了,殿下封了王也不过只添了两个丫头,着实是省俭了。这两天去守坤宫请安,瞧着周贵妃的衣裳还是三年前我进宫时穿过的。”
芳馨笑道:“圣上要打仗,后宫上至太后下至宫婢,没有不俭省的。皇后和贵妃倒比旁人俭省得更多。听说皇太子和两位公主也只添了两个丫头而已。”
我在榻上坐定,看小西带了宫女进来摆上早膳:“皇后新赏的春缎,一会儿送给慎嫔娘娘裁衣裳吧。”
用过早膳,我便歪在榻上养神。恍惚见太后与启春在灰蒙蒙的雾气中舞剑,白衣胜雪,剑光如电。启春身姿曼妙,步法精微。偶一回头,但见艳光四射,十分美丽之中隐含三分锐气,三分豪气。
我正要开口唤她,忽然帕子被剑风裹胁,忽地飘了出去,落在周贵妃的脚下。周贵妃一袭雪白的交领纱衣,长裙曳地,银色的宫绦倚在裙褶之间,纹丝未动。我正自纳闷,忽悚然一惊,顿时醒了过来。
芳馨侍立在旁,见状忙扶我起来,递过茶笑道:“姑娘是做梦了么?”
我漱了口,方平静下来:“姑姑怎知我做梦了?”
芳馨道:“姑娘睡着了还皱眉头,合着眼皮还四处乱瞧,因此奴婢想大约是睡不安稳。”
我叹道:“我梦见太后和周贵妃了。从前我只知道,周贵妃剑术通神,今天才算见了。今晨在济慈宫,剑风凌厉,众人避之不及,唯有周贵妃,连衣带也不曾动一下。”
芳馨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我思忖片刻,道:“姑姑知道刘邦最要紧的谋臣张良么?张良师从谷城黄石公,功成之后,高祖欲废太子,张良谏之不得,便托病不视人间之事,辟谷修仙,终以寿终。纵有富贵权势在上,亦半分不能勉强。周贵妃内力卓绝,心力所发,由内及外,临飙风而不动,当真不是凡人。如此武功,与天地同修,当居于江湖之间,岂是小小的皇宫内苑可以拘束?怨不得这样淡然无争,却不是我等饰文钓誉之人可比。”
芳馨惊叹道:“周贵妃果然有这样厉害么?”
我微微一笑:“姑姑且放眼看吧。”
芳馨叹道:“周贵妃的厉害,奴婢确实看不大出来。奴婢只是觉得,皇后也很厉害,前些年倒没觉得。”
忽然起了风,窗户格格轻响。雨滴从窗缝中飘了进来,洇湿了衣袖上的梨花绣纹。冷雨敲窗,雪白的窗纱湿了一片。窗外的几树松柏如泼墨般印在窗上,雨丝横飞,抛出寸寸银光。芳馨连忙起身关牢窗户。
绿萼端了一碗红枣茶进来,我拿起小银匙轻轻晃着:“皇后不厉害,也不能理政。想当年只因在御书房伴驾错了时辰,便被罚在宫门之外跪了好几日,连圣上也不能偏帮。如今做了皇后,却能不计旧恶,善待慎嫔,着实有涵养。且皇后心思坦荡,不然哪里肯再用桂旗和桂枝打理守坤宫?狠辣决绝,雷霆手段,固是厉害,譬如吕后。可最厉害的人还是得像皇后和周贵妃一般……嗯,就像韩信、韩安国那样,善待曾经羞辱过自己的人[80]。若像李广一样,终究是路窄。”
芳馨沉吟道:“皇后竟不怕桂旗等人害她?”
我微一冷笑:“若皇后真的被害,第一个被怀疑的自然是桂旗和桂枝。想来她们还不敢。慎嫔自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断绝儿子的前程。”
芳馨道:“如此看来,慎嫔着实不是她二人的对手。”
我叹道:“慎嫔做皇后时,空有个凌厉的架子,实则是个直心肠。当今皇后是帝师之孙,周贵妃是开国亲王之后,又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如何是慎嫔可比?听说这两年慎嫔的父亲和哥哥都去世了,剩下一屋子女人,怨不得连皇帝封官都不要,连殿下都觉出她们的愚蠢来。”
芳馨道:“可那是外放……”
我微微冷笑:“外放又如何?虽然只是一个县令,好歹是一方父母官,大有可为。若陛下真的无意让他为官,大可将他留在太学中做个经学博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是不让他补缺。如此倒是留在京中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芳馨吸一口凉气:“原来是陛下又打算起用裘家了!”
我颔首道:“慎嫔的双亲和兄长都已过世,剩下的支庶兄弟分了家,裘家只剩了侄儿裘玉郎,倒也干净。于山穷水尽之时起用,这是天恩浩荡。裘家的女人连这些也看不见,怨不得老侯爷身败名裂,实因家无贤妻贤妇啊。好在还有一个读书种子,且看他将来如何。”
芳馨道:“姑娘既看得这样透彻,何不好好与慎嫔娘娘说一说?”
我将银匙随手抛在青瓷盘子上:“事关慎嫔一个人的得失荣辱,我自是义不容辞为她分忧。可这是家事,娘娘又素来对娘家有些心结的,我还是少说为妙。好在殿下也大了,又懂事又孝顺,也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绿萼的声音道:“内阜院的商总管来了。”我连忙整整衣衫发饰,命人请了进来。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的蓝衣内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内监,一人捧着一红一碧两匹缎子,另一人捧着两只木盒。这位商总管不是别人,正是从前慎嫔身边的亲信内监商公公。
商总管笑眯眯道:“皇后娘娘旨意,赏春锦两匹、金锞子一套给四宫女官。另外,奴婢看库房里还剩了些旧年的颜料,也一并给大人送来了。”
我忙道:“公公辛苦,请坐。”说着命绿萼献茶。
商总管道:“多谢大人,现在已近午初,奴婢还要去别处送东西,大人的好意恕奴婢不能领。”
我微笑道:“公公务必留步,我还有一事要请教大人。公公坐。”
见绿萼奉上茶来,商总管只得坐在我的下首:“不敢。大人垂询,奴婢知无不言。”
我笑道:“听闻府库罢弊,内阜院去少府关银子想必颇为困难,怎的还有这样多的金银赏赐下来?”
商总管笑道:“大人所言不错。少府的人脸色确实不大好看。如今皇后娘娘是看不着了,专给咱们这些奴婢看的。只是这套金锞子是前朝旧物,前些日子才翻出来,本来预备熔掉,恰巧皇后娘娘说要赏下来,这才留下的。”
我笑道:“这金银留在我身边,着实无用。我有心将它捐入国库,不知总管肯代劳么?”
商总管连忙起身施礼:“这是好事,奴婢必定上禀皇后娘娘,褒奖大人的一片忠心。”
我摇头道:“不必了,也没多少黄金,权当早就熔了吧。”
商总管道:“这怎么行?隐善不报,皇后娘娘知道了,要怪罪奴婢的。”
我端起茶盏,微笑道:“还是不要说了。”
商总管一怔,只得道谢告退。芳馨送了出去。绿萼笑道:“姑娘也真是的,做了这样的大好事还不让皇后娘娘知道。”
我倚门看雨,笑道:“商总管从前是慎嫔身边的人,皇后提拔他做了内阜院的副总管,是为了安抚慎嫔。献了几两金子,就巴巴地去说,皇后娘娘未必喜欢。况且我如今还领着为青阳公主选女官的差事,已经树大招风,此时还是少生事为好。”
绿萼道:“可是若不能得皇后娘娘的赏赐,姑娘献了金子又有什么意思?”
雨丝凉飕飕地飘在脸上。我淡淡道:“当年汉武帝征伐匈奴,卜式[81]两度欲捐身家,比起他,我舍点黄金又算得了什么?”
午初时分,我正要起行去定乾宫接高曜回来,忽见封若水和锦素来了。
只见封若水穿一件缃色雏菊纹交领长衣,肌肤如雪,容貌清丽。说一句艳冠后宫,也绝非虚言。见过礼,她笑吟吟道:“我和锦素姐姐特地过来,约姐姐同去大书房。”
芳馨笑道:“两位大人来得巧,我们姑娘也正要出门。”
锦素上前来拉起我的手:“姐姐,我们一道走吧。”
我不禁好奇。锦素虽常常来长宁宫找我饮茶谈天,但绝不会在高显放学的时候,专程绕到东边的长宁宫寻我一起去定乾宫。杜衡死去未满三年,锦素仍是一身素色衣裳,一应佩戴全无,只有发髻上束着一枚朴实无文的银环。尚未开言,已晕染双颊。想是碍于封若水在前,一路上她始终一言不发。
到了定乾宫,才知苏燕燕已领着平阳公主回宫了。封若水带着义阳公主和青阳公主,正要寻锦素和高显一道回去,却发现大书房中只剩了几个学倌和宫女,并不见两位皇子。忽见李演走进来行了一礼,道:“请朱大人和于大人稍待,皇太子殿下和弘阳郡王殿下正在御书房里,圣上考问功课呢。请朱大人和于大人在仪元殿坐等。”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仪元殿。雕龙金座高高在上,光明正大的匾额悬在半空,仿佛随时都会跌下来。烫金的大字如浮游在空中的小蛇,瑟瑟缩缩,扭扭捏捏。九扇镂雕云龙金屏轻飘飘地立着,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它吹倒。四根盘龙柱扶摇直上,团团围住宝座,似一个颠扑不破的牢笼。周遭空旷,只零星立着几只天青釉香亭,像生锈的铜钉一般,将一个帝王牢牢钉死在命运的星盘上。原来天威之下,竟是这样孤独和黯淡。
宫女端来两只绣墩,我和锦素在御书房外坐等。芳馨和琼芳等候在仪元殿外。御书房甚是安静,良久方听皇帝问道:“都想好了么?谁先答朕?”
只听皇后柔声道:“这样的大事,去考问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他们哪里懂得作答?还是让他们多想一会儿吧。”
皇帝笑道:“皇后慈母心肠,不过却是多虑了。太子是长兄,就太子先答吧。”
高显朗声道:“是。依儿臣看,下策是毕力拒敌,各个击破。中策乃是如同当年汉孝宣和孝元皇帝一样,怀柔呼韩邪单于部而绝歼郅支单于,立威西域,以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82]。”
皇帝笑道:“已经‘虽远必诛’了,还是中策,当真口气不小!那上策又是什么?”
高显道:“上策乃是如汉将军赵充国一般,聚歼一方而威服四方,令他族不战来降。”[83]
皇帝大笑:“太子见解完备,甚合朕心。”
高显道:“谢父皇。”
只见锦素微微一笑,甚是满意。忽听皇帝又问道:“不知弘阳郡王有何高见?”
高曜道:“皇兄见解高明,儿臣不及万一。儿臣附议。”
只听茶盏当的一响,皇帝笑道:“弘阳郡王学会躲懒了,谁教你的?”
我心中一凛,却听高曜的声音微微发颤:“皇兄所列上中下三策已然齐备,儿臣实在想不出,请父皇恕罪。”
皇帝道:“不急,你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