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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冷的树影隔窗落在柔桑肩膀、发丝与面颊上,似有脱墨的笔在她的唇角画出似有若无的单薄笑意。柔桑目光深沉,默默看了我半晌,好一会儿,方虚抚着小腹,垂眸道:“想必玉机姐姐是听说孩子没了,才肯来景灵宫看我的吧?”
她的小腹依旧有些圆,然而腹中的孩子却已经不在了。她的目光顺着指尖游走,手指终于不堪重负地停了下来。我转头望着这一地密密麻麻的物事,叹道:“县主该好好歇息,不当如此操劳。”
柔桑恍若无闻,声音幽冷而飘忽:“那孩子我就放在瓷罐子里,埋在后花园了。小小的,红红的,生下来就不会哭。”
我仿佛闻到一股血腥气,胸中烦闷欲呕,不觉以锦帕掩口:“县主切勿难过,保重身体要紧。”
柔桑含泪道:“他们都说,那孩子是孽子,注定生不下来。”说罢扬起头,眸光奕奕,“玉机姐姐听说此事,想必是松了一口气吧。”
朱云和那孩子一并去了,我对她满腔的恨意一时间无处安放,悉数化作了怜惜。细细体味乍闻柔桑小产时的那一阵心痛,不觉苦笑,“并没有。”
柔桑的泪水滚滚而落,她拾起帕子掩面而泣:“你不用哄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痛恨我。”说罢抱膝放声大哭。长发滑落,我这才察觉,她胛骨嶙峋,双肩单薄得像一张纸。不过半年未见,柔桑竟消瘦致斯。
我伸手欲抚,终究缩回袖中,不觉叹道:“先帝待你不好么?为何要做那样的事情?”
柔桑泣道:“先帝是待我好。只是我一直不想入宫,我也从不稀罕这后位的尊荣,姐姐难道不知么?”
刚刚涌起的怜惜之情终究填不满痛恶的深渊。她自觉无辜的无情与冷酷,令人齿冷。我哼了一声:“我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进宫,大约只有你的母亲才知道。”
柔桑怔怔道:“姐姐这样说,是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
原谅?她何曾需要我的原谅?我们当一心求得原谅的人,在天上地下一指一指掰算着我们的罪孽,穷十指而不能尽。窗外的鹿影倏忽闪过,四处静谧无声。我摇了摇头:“‘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109],玉机也不是君子,不敢责怪县主。”
柔桑先是痛哭,忽而醒悟:“玉机姐姐……你都知道了。”
我叹道:“自我知道先帝驾崩,我便全明白了。”
柔桑紧紧抱着双膝,双臂因用力而颤抖。她埋头半晌,方止住眼泪,拢一拢被泪水沾在脸颊上的长发,尽力平静下来:“那一日,母亲知道姐姐在信王府只是重伤,心中很是担心,又把表哥埋怨了一通,说他只怕会因情误事。”
我淡淡道:“那一日我重伤,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信王是误了事,却不是因为我。”
柔桑红着双眼笑道:“即便是因为姐姐那又如何呢?表哥待姐姐的心,一贯如此。还记得小时候,表哥得知玉机姐姐要进宫,特意寻到姐姐所居住的后院中。那一日,表哥和姐姐,还有玉枢姐姐和我,我们四个一起在梨花树下饮茶谈天。玉枢姐姐拿出了家中最好的茶具,白得像头顶的梨花一样。玉机姐姐还拿了许多画给我们瞧。姐姐还记得么?”
那一日,柔桑当先挑了一张“诸娥救父”的画来说典。如今想来,她何尝不是为了母亲的屈辱、欲望与野心,付出了一生,与朱云的恣肆情爱,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奖赏。“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110],一张画儿道尽一生辛酸。
梨花忘典,“怎能不记得?”
柔桑泣道:“我们四个,再也不能像从前这般了。”
我叹道:“信王待县主依然像从前那样好。”
柔桑苦笑道:“表哥若待我好,还能将我软禁在此么?表哥为了皇位杀了母亲和云哥哥,来日登基时,未必不会杀我。”
这醒悟迟来得多么可笑,倒不如永远糊涂着。“原来县主知道。”
柔桑道:“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是不是?”
或许也不是很晚,哪怕只清醒一个时辰,也有足够的时间选择一个体面的结局。我不便回答,起身支起窗户,灰蒙蒙的景致扑入眼帘,热气腾腾的风浇得满头满脸。忽有宫女端了一碗浓黑药汁进来:“娘娘,该喝药了。”
我趁机道:“请县主好好将养身体,玉机先告辞了。”说罢行了一礼。柔桑也不留我,只点一点头,吩咐宫女送我出去。
刚刚走出殿,便听见宫女惊呼道:“娘娘如何将药倒了?”
柔桑幽凉软弱的叹息褪去了眼前仅有的色彩:“这药,治不好病,也治不了命。喝了也是无用。你下去吧,以后也不必煎药了。”
离正殿远了,银杏见周遭无人,悄声问道:“曹娘娘连药也不喝了,是不是……是不是……”她一面说一面斟酌,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叹道:“曹氏背负全家十七口人的性命,孩子却没能生下来,说不好来日还会被昌王或信王赐死,这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意趣?死了倒也干净。”
银杏甚是不忍:“曹娘娘自小与姑娘一道长大的,姑娘竟半点也不怜惜么?”
我若怜惜柔桑,谁来怜惜高曜?“同欲相趋,同利相死”[111],本就是谁也怜惜不得谁。况且柔桑的下场,将来未必不是我的。周身燥热,心却虚冷无尽,“她死了,我半点也不会怜惜。”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威便敲开了仁和屯的门。幸而我早早起身,出门看时,只见李威笠子铁甲,护臂貉袖,行缠麻履,腰挎宝刀。一个仆役厮养,身着戎装,却显得甚是高大威武。我精神一振,将今晨纷杂的梦境一扫而空。我笑道:“信王出征了,你也要从军么?”
李威一行礼,铁甲的寒凉之气带出一阵金戈之声:“自王爷镇守西南,小人便一直服侍殿下,此番出征,自然要跟去。”
我命人赏了早膳,李威也不客气,站在当地,三口两口将热腾腾的面饼和豆羹吞入腹中,笠檐下出了一圈热汗。李威吃罢,拱手道谢。我又笑问:“信王有何吩咐?”
李威道:“信王差小人来禀告君侯,景灵宫娘娘昨夜殁了。”
早知昨日相会是我与柔桑的最后一面,却不想她竟去得这样决绝。“曹氏有何遗言?”
李威道:“并无遗言,也无遗书。景灵宫的宫人也是今早才发现的,曹娘娘以发覆面,悬梁自尽。”
以发覆面,悬梁自尽,是因为她既无面目面对曹氏满门,更无面目面对高曜。我甚是满意,垂眸淡然:“知道了。”
李威又道:“王爷听说君侯昨日去过了景灵宫,很是欣慰。说君侯毕竟不是无情之人。”见我不说话,忙又道,“王爷即将出征,君侯若有话对王爷说,小人可代为转呈。”
对高旸,我早已无话可说。沉吟半晌,我勉强道:“兵燹无情,请王爷多多保重。”
李威得了我这一句,也算交代得过了,于是便知趣地不再追问,躬身退下。李威一去,银杏便道:“曹氏这样快便自尽了,奴婢以为总得等上些时日。”
因睡不安稳,我有些头痛,于是揉着太阳穴道:“早些自尽,总比被昌王或信王赐死的好。”
银杏道:“早知都是死,那高氏又何必去顶罪?”
我笑道:“曹氏若真以弑君之罪被废杀,曹氏一门也脱不了干系,横竖都是死。况且母女情深,让女儿多活一刻也是好的。谁知道那孩子竟不能出世呢?”
银杏担忧道:“昌王会得胜么?”
我笑道:“昌王与信王都久经战阵,我只望昌王能在信王到达西北之前突破潼关与函谷关。”
银杏摇头道:“信王今日便出征了,不过数日就到了潼关,昌王恐怕不会这样快便从长安打到函谷关。”
天色蒙昧不明,腮边的发丝中却清晰地闪出一缕银光。不待银杏发觉,我便拔了去。声音在轻微的痛楚中一颤:“未必。”
一连数日,我闭门不出,只在仁和屯读书养花。漱玉斋的白猫这些年一直养在新平侯府,年老后,性子愈加懒散而古怪。自住进了仁和屯,一日倒有半日不见踪影,到了天快黑时,家里人常常结伴四处找它,找到时常周身泥水与杂草,活脱脱一只野猫。
这一日傍晚,我和银杏倚在廊下吹风,一面看绿萼和小丫头捉了猫洗澡。那猫耷拉着耳朵,弓着背,满脸的不痛快,形状甚是好笑。两个丫头理着毛发,笑个不住,绿萼在一旁催促不已。
银杏摇着扇子,仰望天色:“真是闷死了,只怕晚上又要下雨。幸而钱管家将猫儿找回来了。”说着又笑,“钱管家自住进仁和屯,整日无事可做,只是找猫儿。”
我笑道:“找猫儿不是很太平么?”
银杏好奇道:“钱管家数次提起要去城中打探军情,姑娘如何不许他去?”
我笑道:“昌王真的打到汴京城下,我们都会被驱赶入城,连地里的粮食麦苗也会被割去。耐心等着便是。我更怕小钱一进城,就被信王府的人捉了去。信王虽然出征了,王妃却还在府中呢。”
银杏笑道:“姑娘当真沉得住气,换了奴婢,恨不得上战场盯着。”
我微微冷笑:“若昌王真的长驱出关,还怕没有见识战场的时候么?只怕玉石俱焚的惨烈景象,会吓得你睡不着觉。”
银杏伸一伸舌尖:“姑娘怕么?”
猫儿洗净后便关进笼子里晾干,无论丫头们如何逗弄,只是一副懒洋洋不屑一顾的神气。我伸指抚着它的脑袋,笑道:“‘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但有降与死耳。’[112]”
分不清是哪一座城,只见城下黑压压的一片。高旸率众填堑列阵,高思谊挥骑掩杀。不知过了多久,墙堞皆毁,内外短兵相接,断指成抔,肢骸乱飞,刀斧齐舞,血光满天。我带领老弱妇孺修葺城墙,昼夜不舍。城墙修完,我却失足跌落于乱军丛中。
周身一颤,蓦然张开双眼,背心里湿漉漉的,满脸黏腻。绿萼正坐在脚台上打盹,见我醒了,连忙唤丫头拧了湿巾拭汗。我缓缓坐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绿萼连忙打扇,一面关切道:“姑娘又做噩梦了。姑娘近来少眠多梦,睡不安稳,可要寻个大夫来瞧瞧?”
我扶着绿萼的手坐到梳妆台边,镜中的面孔淡漠而疲惫,幸好并无跌落乱军的惊恐之气。我接过银杏递上的湿巾,低低道:“不必了。少眠多梦,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于是沐浴更衣,重新梳妆。正束发时,忽听小钱在门外禀道:“启禀君侯,杜大人派了心腹人过来,说有要事与君侯商量,现正在偏厅坐等。”
刚刚走出残酷的梦境,或许将迎接更残酷的现实。许是刚刚出浴的缘故,我只觉全身乏力,话也懒怠说一句。小钱听不见我回话,又补了一句:“便是杜司徒,杜娇杜大人。”
我当然知道是杜娇,只是从前他总是亲自前来,这一次却遣一个“心腹人”来,想是城中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故此分身不暇。我叹道:“他有什么话说?”
小钱道:“奴婢问过了,他不肯答,说是要事,非面见君侯不能出口。”
若无人前来,我便随意结束长发,也不用脂粉,此时却不得不装扮一番。于是懒懒递了一支白玉簪子给银杏,一面道:“请他等一等。”
小钱道:“来人已等了好些时候了,说是此事紧急——”
银杏笑着打断:“再紧急,也得容姑娘梳妆洗漱。既是有求于人,等一等又何妨?”
小钱无言,退了下去。我笑看银杏在镜中为我别上玉簪:“如今你说话也越发厉害了,怎见得就是杜大人有求于我?”
银杏道:“姑娘回京也有些时日了,这么多日不上门,偏信王出征了,他就派人来了。若不是有所图,怎会平白无故地来?”
我笑道:“依你看,这杜大人所求之事,我要不要答应他?”
银杏笑道:“这奴婢可拿不了主意,姑娘不妨听一听情形,再行定夺。”
于是我换了一件青白色窄袖长衣,薄施脂粉,往前面来会客。正房外候着两个眼生的青衣小厮,毕恭毕敬地站在阶下,眼也不敢抬。偏厅的竹帘高高卷起,远远见下首的交椅上坐着一位青年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一袭深青色圆领袍,头戴玉冠,脚踏粉靴。身材高瘦,面目俊朗。我本以为来人是杜娇府中的管家仆役,不想竟是一个青年书生。此人面上隐有愠色,见我进来了,连忙站起身。小钱指着我道:“这位是朱君侯。”
那人深深看了我一眼,方才躬身一揖:“学生湓阳许印山,字崇民,拜见君侯。”
我还了礼,笑道:“许公子不似杜府的从人,倒像个做官的。”
许印山笑道:“君侯好眼力,学生是杜大人的门生,现领秘书省校书郎一职。”
我心中一沉,许印山与南夏同是杜娇的门生,想来因南夏之死,他心中极是怨恨我,怪不得他的脸上总有一丝怒气。一时分宾主坐定,小钱重新奉茶。我笑问:“许大人光降敝舍,不知有何指教?”
许印山道:“学生奉师尊台命,有要事与君侯相商。”说罢目光在绿萼与小钱的脸上瞟过,端起茶盏,再不说话。我挥手令绿萼与小钱都下去,许印山方道:“近来军情如何,君侯可听闻了么?”
“玉机自来到仁和屯,便闭门不出,已有五六日,并未听闻有什么军情。”
“君侯可听说昌王攻破长安,信王亲征的事么?”
“信王出征,声势浩大,玉机略有耳闻。”
“信王挟两宫一道从军了。”
芸儿与高朏随高旸出征,我毫不意外,遂垂眸一笑:“这是仿效司马昭。”[113]
许印山双眼一亮,拊掌笑道:“君侯这一句‘司马昭’说得妙。”
我淡然一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却搁不住人家有个好儿子。再怎样说,都是空话。”
许印山敛容道:“这一次不同。信王不在京中,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
我不觉好笑:“信王挟天子以令天下,不知杜大人将如何行事?”
许印山压低声音道:“杜大人已与睿王约定,联合神机营攻破信王府,杀了信王家眷,矫皇太后命,扶濮阳郡王登基,闭城发兵,与昌王东西夹攻,信王必败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