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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已经改写,一个已经被毁灭了的人的人生,注定不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一直在想,以什么样的开头来讲述这个故事。
彼时西雅图的夜色正浓,灯火港湾正在山脚下闪烁,透过窗户望出去,除了墨黑的天幕,只能看见密密的树林,从树林的那边倒是隐约透出橘色的光晕来。我知道,那是湖区两岸密密匝匝的灯海过于璀璨的缘故,于是衬得天上的星光也暗淡了。
西雅图不眠夜,正是由此而来。
我闭上眼睛,许多往事在眼前一幕一幕,不知怎么变得模糊不清。很多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活着的,死去的,爱着的,恨过的……太多太多的面孔沉下去,又浮上来,“他们”隔着时空斑驳的光影默默注视着我,目光悲凉如窗外的夜风。
很多人总是在认识后才知道不该认识,很多事情总是在发生过后才知道错了,很多时候总是明知道错了还要继续错下去。
可是,我依然无悔。
时光倒回到五年前的7月13日,那天其实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可越是平常越有发生不平常事情的可能,一点儿征兆都不会给你。那天我在做什么?我在星城的一家西餐厅和米兰、李樱之两个老同学在享受购物后的美味大餐,三个人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热闹得不行。
那家餐厅的环境很幽雅,空气中弥漫着牛排、咖啡、红酒和各种香水的味道,混浊不清,感觉灯光都有点蛊惑人心。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坐在一架黑色钢琴前专注地演奏,曲子很熟悉,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弹得还不赖,有那么一点怀旧的味道。我那天的谈兴很好,讲起了大学时跟教授作对的种种趣事,把米兰和樱之逗得哈哈大笑,但当这首曲子一响起,我感觉身体内的某根神经隐隐地抽搐了一下,很轻微,还没感觉到痛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根本就不会想起这次似是而非的触动,如果一定要说预感,这也许是那天我唯一感觉到的异样,只是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点,愣了一会儿神,又恢复了谈笑风生,全然不知在毗邻的另一座城市灾难正悄然降临——
只是几秒钟!我的丈夫祁树杰驾着一辆白色本田义无反顾地冲入湖中,那么决然,那么悲怆,没有任何的犹豫,好像那是一件必然要做的事情,任谁都不能阻止。这真是例外啊,他这人平时做事就喜欢拖拖拉拉,有时候决定了的事,一遇到情况,马上又变卦。他好像从来没有很坚决地要去做过一件什么事,他整个人生都是犹犹豫豫的,如果硬要比较,那就只有两次还算是比较坚决的,一次就是四年前坚决地娶了我,一次就是四年后的今天坚决地去死。
关于他的死,后来传出很多版本,有人说是被人劫持谋财害命,有人说是欠了债想不开寻了短见,还有人说是喝醉了酒发酒疯一不小心冲进湖中……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每天都有新的说法传出来,祁树杰在那些人的唾沫中不知道“死”了多少回。这恐怕也是他没想到的,他这人一向低调,最不喜欢被人说三道四,也不喜欢处在风口浪尖,只要有选择,他永远都选择退居幕后。真没想到他这么低调的一个人,却死得这么轰轰烈烈,连从小出风头出惯了的我都望尘莫及。而有关他死时的真实情况,却是后来警方提供的。
据他们调查,那辆白色本田在湖边的树荫下停了整整一个下午,纹丝不动,不知怎么到了傍晚,路灯已经亮起,人们到湖边散步纳凉时,车子突然像暴怒的狮子般咆哮着开足马力飞腾而起,在空中划了条优美的弧线后,一声闷响扎进了湖中。那个画面一定很壮观,就像很多汽车广告,疾速飞驰,追风赶月,行云流水般尽显完美,我每次在电视里看到那样的汽车广告,就会想象一次祁树杰死时的情景,所以祁树杰在我的想象里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扯远了,还是回到事发的当天。车子冲入湖中后立即引来一阵惊叫,围观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救护车和警车也先后赶到。但都一筹莫展,因为车已沉入湖底,湖面一片宁静。湖水依然荡漾着迷人的波浪,夜风习习,繁星点点,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接着警察开始封锁现场,一辆吊车开了进来,几个潜水员潜入湖中实施打捞。岸边一时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凌晨四点左右,冲入湖中的本田终于浮出水面。吊车小心地将其吊向岸边,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被抬了出来,祁树杰和一个女人湿漉漉的紧紧地抱在一起。一个女人!没错,是一个女人!
全城轰动。
所有的人都在议论。
一男一女驾车驶入美丽的南湖,两人被捞上来时还手指扣着手指。现场留有一封遗书,用塑料胶纸密封好了的,显然死者生前经过精心准备。那封遗书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所有的人,但别无选择,因为我们已生无可恋……
去他妈的生无可恋!我的愤怒一度盖过了失去丈夫的悲痛!什么叫生无可恋?他怎么就生无可恋了?有房有车有公司,外有朋友家有慈母枕边有漂亮娇妻,不愁吃不愁穿身体健康前景光明,唯一小小的烦恼不过是婆媳关系有点紧张,可这就让他去寻死吗?该去寻死的是我,是我!每次被他老妈指着骂时,我都气得想死,可是我不也没死,一直撑到现在吗?
“我早晚会死给你看!”每次在老太婆面前受了气我都这么冲他吼。
可是老天,我还没死,他却先死了,平时做什么事总是他落在后面,怎么这一次就让他抢了先呢?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最后竟成了他死给我看?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我“美满”的婚姻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哪怕是坐在机场,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还是想不通一向言听计从的祁树杰怎么敢跟我开这么天大的玩笑。我一直当他是在开玩笑,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深信不疑。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对我一向看不起的丈夫“刮目相看”,二十六岁就让我成了一个寡妇,这浑蛋出手比我狠多了,让我连质问的机会都没有!你说他狠不狠?
但是,祁树杰显然低估了我,他就算死给我看了,我的生活还是在继续,我并没有因为他活不下去,更不会为他当个贞节烈妇,他不值得我这么做,我也不会这么做。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地球从来不会因为少了谁而停止转动,谁说不是呢?
转眼到了年末,12月31日。
我记得那天下着雨,很冷。这样糟糕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些天,天气预报说是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会有雨夹雪。果然,我出门赶去机场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出行的热情,星城国际机场人来人往,都是赶着元旦假期出门探亲访友和旅游的,熙熙攘攘热闹得好似菜市场。因为天气恶劣,不断有航班延误或取消,愤怒的乘客围着地勤人员吵闹不休,我拿着机票坐在登机口的椅子上,琢磨着我坐的航班会不会也被取消。
我承认我有点小小期盼,期盼我的航班也飞不了,这样就挽救了一个迷途少妇迈向不可预知的深渊。丧夫不过几个月就和别的男人私奔,这事如果传出去,大约我又要身败名裂了。可是事已至此,我已没有退路,都已经答应他了,人也到了机场,临阵脱逃可不是我白考儿的性格。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空阴沉得可怕,我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候机厅落地窗外白雪茫茫的世界,心里更加没了着落。为什么会是在机场呢?好像很多故事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在机场,来来往往的嘈杂和冷漠中,人生的悲喜剧在这里一幕幕上演。我忽然感到很茫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时起时降的飞机,如果没有人操控,它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站的终点在哪里,我也在想我的终点在哪里呢?现在我是自由的,没有人操控我,一切靠我自己的判断,下一站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机都快起飞了,耿墨池还不见踪影,能不能等到他,其实我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他不会失言吧?还是胆怯了?如果真是这样,航班不用取消了,我也不必冒这个险了,这样一个结果也未尝不可。但我又转念一想,我这么期盼他失约或者航班取消其实表明真正胆怯的就是我自己吧,我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勇敢,或者说是不要脸,我也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已经很糟糕的名声,那我跑来干吗,我疯了吗?
正胡思乱想着,那家伙却现身了,我惊讶地看着他,这厮正靠在候机厅的门口冲我笑呢。他穿了件藏青色的长风衣,里面是浅灰色的宽松毛衫,下面是同色的裤子,气场强大,只是他眉宇间透着冷冷的忧郁,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可即便如此,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这男人还是鹤立鸡群,玉树临风这样用滥了的词放他身上再贴切不过。
“你的视力好像不太好,我冲你笑了半天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潇洒从容地拖着行李箱走过来,远远地就抱怨。
“你才知道啊,我是高度近视。”我站起身,准备提自己的行李箱。耿墨池很有风度地帮我接了,大约很重,他故作惊诧地说:“你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准备嫁到上海去吗?”
“是有这个准备,”我呵呵地笑,点点头,“听说上海男人是中国最适合做丈夫的,我过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肯定没有。”
“何以见得?”
“全上海最优秀的男人就在你面前。”耿墨池厚颜无耻地说。
半个小时后飞机冲入云霄。
“说实话,我等了你半天,以为你不来了。”
“我是不打算来了,”我找空姐要了杯咖啡,瞅了他一眼,“可是我又想啊,明天都是新年了,我没理由把今年的贞操保存到明年。”
“嗯,有道理。”耿墨池表示赞同。
正说笑着,飞机好像遇到了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我本能地抓住耿墨池的手,广播提醒乘客不要慌乱,说气流马上就会过去,可是飞机却颠簸得更厉害了,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我闭上眼睛,心想完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报应啊。而我身边这位男士却堂而皇之地握住我的手,顺势又搂住我的肩膀,还不忘幸灾乐祸地感叹一把,“我们还真有缘啊,没想到死也要死在一块。”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被飞机颠簸得头晕眼花,胃也一阵阵地翻腾。我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悲哀地祈祷飞机千万别掉下去,我过去的人生已经是一团糟,我不想连死也死得尸骨无存,早知道我就不上飞机了啊。
可是耿墨池这家伙还不歇火,继续添油加醋,“哎呀,下面是太平洋呢,听说里面有很多鲨鱼,冬天寻不到食,估计都是饿着的,就等着天上掉飞机呢。”
他明摆着是瞎说,飞机下面明明是连绵的青山,又没出境,哪儿来的太平洋呢?我昏头昏脑一时没回过神,战战兢兢地问:“你会游泳吗?”
“抱歉,不会。”
“那鲨鱼吃你怎么办?”
“估计鲨鱼会先吃你。”
“为什么?”
“因为冬天出来寻食的鲨鱼大多是公的。”
我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在他大腿上狠狠地揪了一把,疼得他“哎哟”一声躲闪不及。这是我的习惯,每每兴奋得忘了形就会狠拧对方的胳膊和腿,祁树杰生前就深受其害,特别是谈恋爱那会儿,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害得他大热天都不敢穿短袖,他常说我有暴力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