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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
左春坊净室外,贾琮与武王并肩而立,看着净室内的三个婴孩。
“不想太子如今也有子嗣了,呵呵,真快啊!”
武王目光落在三个襁褓上,根本挪不开眼神。
如今每一日,他都会来看一个时辰。
贾琮嘴角弯起一抹弧度,轻声道:“儿臣也没想到,这个年岁,就能有这么多孩子,呵……”
武王问道:“孩子的名字可有想法?”
贾琮摇头道:“女儿的名字想好了,俩小子,就交给他们皇祖父来起名罢。”
武王闻言大悦,呵呵笑道:“朕没太子有文才,不过嘛,朕为皇祖父,动些心思也是好的。对了,等再过些时日,皇孙能从里面抱出来,太子还是要再费些心思,给一家人画一幅像儿。”
贾琮点点头道:“儿臣知道。”
武王忽又想起,问道:“你给朕的皇孙女儿起的甚名儿?”
贾琮轻声道:“清诺,刘清诺。她是儿臣的女儿,清臣之女,清水出芙蓉。她娘又是四海重然诺的女侠,义气无双。所以……”
“哈哈哈!”
饶是担心惊扰到里面的婴孩,武王还是忍不住压着声量仰头大笑起来,看着贾琮古怪道:“太子,朕怎觉得,你和那关氏相反了?”
贾琮自己也摇头轻轻笑了笑,道:“儿臣喜欢的女人,多有此类豪气。”
“刘清诺,好,好名字!”
武王喜欢的重复了几遍,忽地笑容敛起,问道:“太医和孙嬷嬷还没给准信儿么?”
贾琮面色也寡淡了下来,沉默了稍许,道:“还不稳定,再观察观察。能不能保住,看天意……”
武王拍了拍贾琮的肩头,宽慰道:“你是朕之子,是上天血脉,天意必然眷顾于你。这些日子,朕听闻你在茹素,极少露笑脸。朕很担心你……元寿,你还年轻。”
贾琮闻言,沉默的点了点头,柔和的目光,却一直未从最右边的襁褓上移开……
儿子好好的,他其实没怎么上心。
只那个猫儿一样的女儿,他进去后,将手指放在手边,都会被那个小小的手给攥住。
两世为人的他,心里颇有触动,不愿失去……
……
“元寿,不许耍赖,快点!”
畅音阁内,太后、武王甚至有三四位老太妃俱在,还有就是贾琮的一干妻女。
除却月子里的茶娘子外,东宫诸位娇客悉数至此。
今日是九月九重阳,全家人要敬祖、敬老,要一起登高避灾。
宫里人要一起赏菊、吃蟹、吃黄酒、看戏。
叶清站在戏台上,一身旦角儿戏装,站在戏台上连连招呼贾琮。
虽太后和几个老太妃相劝,叶清也不依,只是要贾琮上台。
贾琮无奈,只好上台,还上了老生的妆。
这戏未唱,底下人已经笑声连连。
铜锣敲起,主板打来,开场段过,贾琮一开口,下面人就惊了,只听他颇为入戏满口苦涩的唱道:
“男儿汉凭才不凭貌,奉劝贤妻莫小瞧。”
叶清一甩水袖,嫌弃唱道:
“穷酸背时又倒灶,散伙散伙早散伙……”
“散伙老娘我就乐逍遥!!”
这一连串的散伙加上一个老娘唱出罢,本因太后、武王和太妃俱在而难免拘谨的东宫诸女,无不捧腹大笑。
且此时太后、太妃等人也顾不得她们失礼不失礼了,都已纷纷笑出了眼泪。
只是太后还是连连打发身边老昭容,上戏台将叉腰要散伙的叶清给拽下来后,嗔骂了句:“不成体统!”
待贾琮也迤迤而下,斜觑着叶清时,众人刚刚勉强平息的笑声,又轰然而起。
有太妃用绣帕抹去眼角的泪,赞道:“太子能彩衣娱亲,可见纯孝仁厚。”
贾琮微微躬身颔首,以表谢意,面色平淡。
见他这般,好些人脸上的笑容都淡了。
太后招招手,将他招至身前,苍老的面上浮现出愁色,问道:“元寿啊,可还怪哀家不曾?”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担忧的看向贾琮。
连叶清都肃起了面色。
自太后阻拦茶娘子入宫后,东宫和慈宁宫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许多。
虽没什么龃龉之事,但亲近明显大不如从前。
这也是今日叶清拉他上台唱戏的缘由……
在众人注视下,贾琮缓缓摇头道:“孙臣明白道理,不曾怪过。”
太后一叹,有些哀气,道:“哀家也不曾料到,你这般年纪,就这般重视骨肉血脉……听小九儿说,这十来天,你夜夜宿在左春坊,看着你那三个儿女,哀家知道了都为之动容心疼。那三个小东西,是有福气的,有天家的气运保佑,也一定会安康。只是,元寿也不可太过挂念,他们到底还太小,未必能承受得住这般重的福泽。哀家使人抄了他们三人的生辰八字,让宫里的鄙贱人日日诵读,替他们压一压。你莫要误会了去……”
这和富贵人家的孩子将名字抄了散给贩夫走卒去念是一个理……
贾琮笑了笑,道:“让太后费心了,老辈的亲长,到底经验老道些,比晚辈主意多。孙臣住在那……只是担心宫人不上心,没什么的。”
众人闻言一笑,只当笑话去听。
太后却没笑,反而拉着贾琮的手道:“也是个操心的命啊!放宽心,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个关氏哀家也看了,旁的不说,是个好生养的,哀家这一辈子,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生养的……如今她亲自奶孩子,断不会有差错。你夜夜守在那,你父皇也不放心你,心疼你,哀家也不放心呢。”
贾琮知道,其实太后是不放心武王……
他点点头,道:“从昨儿开始,小妮儿情况好了许多,昨儿晚上哭的时间也少了大半。今晚不必去了……”
太后闻言惊喜道:“哎哟!那敢情好!”
贾琮不欲多言此事,问叶清道:“还唱不唱了?”
叶清撇嘴道:“老祖宗心疼你,不让唱了。”
太后嗔笑道:“你唱旁的也罢了,怎好让堂堂太子唱朱买臣?你自己也不嫌晦气。”
朱买臣乃汉朝名臣,但年轻时历经坎坷。其妻崔巧凤见其不上进,就以恶言相激,逼其休妻。等朱买臣得高官回乡时,崔巧凤再去见,却被以覆水难收而拒,还遭讥言讽刺。崔氏伤心投江水自尽,实为悲剧。
虽也有不同的说法,但崔氏最终都投河或是上吊死了,因此太后不喜。
既然太后不喜,这戏自然唱不成了,且好笑的笑料已经过了。
又让宫里的戏班子上去唱了极几折后,大家酒足饭饱,也就散了。
叶清等人送太后回慈宁宫,贾琮则送武王回咸安宫。
“北边的风越来越紧了,漠南蒙古诸王公已经都搬至大同府暂避了,胆小些的,已经往京城里来了。”
归途,武王同贾琮说着军要之事,他一直想将平生所学传给贾琮。
贾琮点点头,他虽担忧儿女事,但从未耽搁过政事,道:“儿臣知道。”
武王闻言看着他笑了笑,道:“朕知道太子知道,还知道你派锦衣卫南下,责令蒙古诸王襄助大乾行事,否则严惩不贷。对于蒙古诸王,朝廷素来是羁縻安抚之策,太子想变一变?”
贾琮缓缓点头,道:“每一代,天家都将宗室女嫁给蒙古诸王,以安抚收拢人心。当然,大乾开国百年,尤其是自父皇横扫草原之后,至少漠南蒙古再无起兵事南下之心。朝廷高官厚禄尊崇养着,在从前,不能说错。但此一时彼一时,世道已经变了。刀枪弓箭骏马的年代里,这群草原狼不能不安抚着。因为一旦生变,将会牵拉住朝廷太多的精力,为祸不浅。几千年来,能以羁縻之法束缚住漠南蒙古不乱者,唯有我朝,功勋卓著。但是现在,南边的火器源源不断的送来,儿臣将作监里掌心雷、子药包、地雷更是日出百枚。以晋商千万家财为资,这一仗,朝廷要彻底扫平草原之祸,打的他们再无胆南顾。当然,军事指挥上,还是仰仗父皇坐总调度。儿臣只能当个军需粮草官,配合父皇行事。”
武王哈哈一笑,从肩舆上伸出手拍了拍贾琮的肩头,道:“太子与朕,又何须分个彼此?你做的极好,比朕料想的还要好。你逼着大同府的蒙古诸王配合大军行事,寻出漠北蒙古的踪迹,以便设伏或者决战,都是极明智的做法。李道林、刘智、左崇他们都颇为赞许,夸你有魄力,有胆略。唉,若非太子不许,朕真想御驾亲征哪!”
贾琮无奈道:“父皇,北面的战事就算了。用火器去对战草原骑兵,没多大意思。您要是好好将养龙体,等南面起战事时,儿臣侍奉您亲自去瞧瞧。那边的战事,才过瘾!巨舰,巨炮!成百上千门火炮对轰,连天都能炸塌下来。”
武王闻言,简直心神往之。
只是随即,眼中闪过一抹黯淡。
他没时间了……
……
东宫,明德殿。
自大明宫回来,贾琮在此接见了将作监新任大匠陈然陈子川。
这个出身仕宦之家,却沉迷于墨家匠作技艺的年轻人,原是贾琮幼年好友。
数年前就将他送至濠镜,在葡里亚人的工坊里当学徒。
后来盎格兰人送了火器生产线给贾琮,陈然便掌起总来。
这二年,天天拿金银买好酒好菜请濠镜的各路洋师傅好吃好喝。
凭此学到的技艺,足够他撑起内务府的将作监。
这位酷似后世马爸爸的年轻人,如今也气度沉稳,一板一眼的同贾琮见了礼。
贾琮摆手叫起后,问道:“听王春说你要见孤,往后你有事直接来见便是,不必再一层层通秉,耽搁事。”
陈然闻言笑了笑,道:“如今不比从前了。”
贾琮摇头道:“有什么不比的,可惜吴凡那小胖子被家里喊去了南省,不然咱们三人还能再一起吃点酒,说说话。”
想起了曾经的快乐时光,陈然脸上的笑容也加深了些,不过没笑多久,他就又收敛面色,道:“殿下,秦岭内的将作监规模已经足够了。高炉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了,炼铁炼钢都比原先强的多。只是,秦岭内的水力还是成问题,力不够大。所以臣想在渭水边圈一块地,建水力车床。若是能设十处水力车床,钻枪管的速度大增,比现在人力钻孔快百倍不止。除此之外,臣在南边和盎格兰人学到的一种水力驱动的炮筒镗床,也需要水力。一旦做出来,对火炮炮筒的铸造及火炮的精度和发射距离,都将有十分重大的突破!还有几种旁的车床,也需要水力……”
“可以啊!”
贾琮站起身大声道,又奇道:“孤以前不是同你说过么?不管需要什么,要人给人要地给地要银子给银子,这些都有,你只要做好你的事就成。怎么,是工部怠慢你,还是兵部武库司怠慢你?”
见贾琮眼中起了煞气,陈然忙道:“不是不是,他们倒都配合着。臣连从各处调集大匠,他们也都配合着。只是,臣沿着渭水瞧了几次,最好的水力位置,都已经被人占据了,建了水力磨坊……”
贾琮摆手,然后对一旁道:“王春,你现在就和陈大人一同出发,一家一家的去告诉他们挪地方。有谁觉得根底硬动弹不得的,不必回宫告知孤,直接使锦衣卫拿人。以后渭水边,不许再建私人磨坊。事关国朝军工大计,无论是谁,胆敢阻拦,一律与里通敌国罪论处!”
王春自然连声应下,陈然却苦笑道:“殿下,这金光门外最好的那一处地儿,是贾家的。其他家,多还可以沟通一二,只是他们要的赔偿有些多,还在谈。臣也没想到,贾家那位三爷是熟人,反倒不好说话,直接赶了出来。他身份到底不同,内务府都没人敢造次。”
贾琮:“……”
……
“你脑子进水了?!这么爱磨磨,我在黄河边去给你建个大的,连驴都不用,你天天去拉着磨!!”
原本近来心情就不大好的贾琮,将坐地户贾环同学叫进宫来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贾环一脸颓丧的跪在那,斜吊着个膀子。
没一会儿探春得信匆匆赶来,见贾琮如此大怒,也不问缘由,从身边宫人手里接过孔雀毛掸子,就朝贾环头上身上招呼去。
这有人动手后,贾琮反而消了些火,见贾环被打的一头金毛小声的“嗷嗷”叫,便开口道:“好了好了,我说他两句,你又来动手。”
探春气个半死,俏脸涨红,修眉倒竖,用光秃秃的掸子指着贾环喝道:“知罪不知罪?”
贾环抽泣道:“知了。”
探春闻言大怒,又抽下去道:“知罪还犯?”
没毛的掸子抽在身上生疼,贾环忙叫道:“原不知!原不知!”
探春更怒:“你连这个也不知,就敢胡作非为?”
“啪啪啪”抽的更狠了。
贾环疼的受不住,嚎道:“我是想多攒些银子,给你再多备些嫁妆!娘克扣的太狠了些,就给你了双镯子,我说不听,才和小武他们合伙干了个磨坊。又没偷又没抢,就是给百姓磨磨,还比旁人便宜,怎就胡作非为了?呜呜呜!”
探春举起的胳膊停在了半空,打不下去了。
贾琮笑呵呵的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酸木枝条子,道:“我也劝不听你……”
见她落下泪来,就问贾琮道:“心是好的,只那处水力将作监有大用,要做火器做大炮,去和北面的鞑子打仗,南面也要用。陈然上门找你,你怎说不通,还把人赶出来?”
贾环哭的伤心:“那些球攮的又没和我说明白,开口就让我滚蛋,我只当又有人瞧我的买卖好,眼热想诓我……”
“行了,哭什么?再哭我把老爷也叫来了!”
这句话还是很有威力的,贾环登时不哭了,还是委屈十足的不看探春。
探春如今不比原先了,在宫里处理宫务,手段高深了许多。
她瞧贾琮与她擦了眼泪,先有些娇羞的看他一眼,然后用脚轻轻踢了贾环一下,沉声道:“你少和我闹性子,我原如何同你说的?如今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多做一点就多错一点。今日之事若让朝廷上的大臣知道了,还不弹劾咱们姊弟?到时候难为的是谁?我不用你再送嫁妆,宫里连用银子的地方都没有,都是旁人给我送银子,我都不稀得收。你安安生生在家待着,过些时日三哥哥说送你去皇家军事学院,那里才是正经的去处。”
贾琮想了想,道:“罢了,你要是觉得在家没趣味,正好独孤意他们从山东招的兵在齐鲁拉练。我派人送你过去,一起练?”
贾环闻言,登时干笑起来,结巴道:“三……殿,殿下,不……不用了吧,我在家挺好的,真的,很有趣。天天习武射箭……”
“得得得,你不愿去就算,少乱扯。那你和冯子武他们一道,去东宫禁卫营里当段日子小兵罢。你再敢叫苦,我就不饶你了。”
见贾琮脸色肃然起来,贾环哪里还敢讨价还价,且心想能和小武他们天天一道,还在宫里,必然有趣,便欢喜非常的应下了。
时日不早,贾琮便打发人送他回贾家了。
等目送贾环出宫后,探春又红了眼圈。
到底是她的胞弟,岂有不想念的?
哪怕每每想起来就恨的咬牙……
“好了,往后想了直接让人去宫门叫过来就是。”
轻轻揽住探春纤细有弹性的软腰,贾琮微笑道。
探春呼了口气,转过身看贾琮,柔声道:“三哥哥今儿不去左春坊了?”
贾琮“嗯”了声,道:“清诺身子好了许多,住了十天,外面议论也多了起来,再住下去,对他们也不好,罢了,以后白天去看罢。”
探春闻言笑道:“她必会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贾琮拥着她,亲吻了片刻后,点点头道:“去罢,明儿我在八凤殿就寝。”
探春俏脸一红,眼中难掩喜色,轻轻一应,又深深望了贾琮一眼,这才离去。
……